陸先生奔到近前：“大人，不好了。蘇同知下鄉(xiāng)繳糧，反被鄉(xiāng)民圍困，怕是有性命之憂！”
馬文彪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幾日與陸先生還沒合計出眉目，蘇福如已搶先帶人下了鄉(xiāng)，這次繳糧時限只給了一個月，為了不影響明年大比，蘇福如親自壓陣，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如今這次沖突怕是蘇同知又使用了過激手段，他擔心會像去年一樣出事，心急火燎地向門外走：“咱們?nèi)タ纯??！?p> 陸先生跟在他身后：“府外已備了官轎?！?p> 馬文彪?yún)s道：“事不宜遲，換馬?！?p> 大同城外三里的官道旁有個云來客棧，入店者多為行腳商人。此時天剛蒙蒙亮，后院的馬廄里閆亮艱難地用右手將上衣脫掉，屏住氣將左臂及前胸的兩支箭桿猛地拔了下來，饒是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此時也不免疼的直哆嗦。喘了口氣，從褡褳里取出金瘡藥敷在傷口上。馬廄里只有一匹馬，聞到血腥味打了個響鼻。閆亮半躺在草垛上伸出手安撫著它的頭，他合上眼慢慢積累著體力。
半個時辰后，他勉力撐起身體，悄悄摸進了客棧二樓，用攮子輕輕別開了其中一個門閂潛入房間里。迎面是一股汗臭味和住客濃重的鼾聲，他在微弱的光線中搜索著，在床腳找到了對方的行囊一番翻找，須臾帶著一套衣服和完整的官憑路引回到馬廄。
寅時五刻，大同城城門緩緩開啟，早已等候多時的百姓一哄而上，城門兵揮舞著刀鞘維持秩序。近來邊陲戰(zhàn)事繁仍，大同城雖未受到正面沖擊但仍加強了戒備，城門洞里設(shè)置了拒馬，繞過拒馬，有專門的兵士負責查驗官憑路引。已換了裝束的閆亮隨著人流走向城門洞，并自覺拿出路引遞給兵士，兵士將路引拿在手里，抬眼看著閆亮：“關(guān)外來的？”關(guān)外的身份讓兵士提高了警覺。
閆亮開口已是一口關(guān)外話：“回關(guān)爺?shù)脑挘〉氖菑V寧人，靠販賣獸皮為生?！?p> 兵士點點頭，不經(jīng)意地問道：“家里幾口人，分別和你什么關(guān)系？”雙眼卻緊緊盯著閆亮的表情變化。
閆亮不假思索：“家中五口人，父母二人，二弟小妹各一人?！?p> 兵士注視著閆亮的反應(yīng)，口中不停：“令尊怎么稱呼？”
回答同樣的流暢：“家父諱名元青。”
連問幾個問題，兵士見問不出破綻便抬手放行。閆亮穿過城門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褡褳——武器、傷藥等敏感物品為了避免引起猜疑，被他藏在了馬廄里。他在清晨的陽光下稍微定了定神，迅速匯入到人群之中。
午時的裕興酒樓食客云集，吵吵嚷嚷，閆亮挑了個背對門口的位置。小二殷勤地用白巾擦拭著桌面：“客官，您要吃點什么？本店烤羊肉，生炙牛尾堪稱一絕，要不要嘗嘗？”
閆亮把玩著兩根筷子：“天氣炎熱，腥膻之物容易上火。給我來幾個清涼小菜，一壺小柑青?！彼麑⒖曜訑[了個八字形，取一盞茶杯置于其上。小二的神色變了一下，臉上仍是那副市儈的嘴臉，壓低聲音試探道：“敢問客官這是從哪里來？”
閆亮輕聲道：“一介游方散人，睡過雪山頂，躺過山谷地，飲過英雄酒，醉臥美人膝?！?p> 小二將白巾往肩上一搭，揚聲唱菜：“肉片燜玉蘭、清拌馬齒莧，小柑青一壺！”
不多時飯菜備齊，閆亮吃了半晌氣色才緩和下來，他抹抹嘴撩開門簾走到后院，在茅廁里撒了泡尿。再出來時，已有個店老板打扮的中年男子在等他，他沒有說話，隨著店老板穿過院子后門，后面即是客房。兩人走進一處獨院的客房，店老板回身關(guān)閉房門，躬身施禮：“不知將軍如何稱呼？”
大同是軍事樞紐，同時也是西北經(jīng)濟重鎮(zhèn)，本地民戶與軍戶僅占人口的七成，其他三成多為從事邊貿(mào)的商賈。當?shù)貪h人與羌人、匈奴人，鮮卑人，氐人等民族混居，人口組成極為復雜，大明的情治機構(gòu)為保密起見，通常都使用機構(gòu)內(nèi)的一套暗語，用來識別自己人。裕興酒樓作為夜不收在大同府內(nèi)的情報點，平素用來開展信息收集、情報交聯(lián)，人員轉(zhuǎn)移等業(yè)務(wù)。閆亮無路可逃，被逼進大同城時便想到了這里。
閆亮回禮：“掌柜無需多禮，鄙人閆亮，你我同在韓豐良將軍旗下效力。昨夜我們小隊遇伏，我僥幸逃出生天，需要你盡快聯(lián)系韓將軍稟明事由?！?p> 店老板大吃一驚，他決斷極快：“事不宜遲，我這就去趟大營。大人且在這歇息，堂前的小二也都是咱夜不收的人，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閆亮抱拳道：“多謝?！?p> 店老板已走到門外，回身關(guān)上門：“都是軍中兄弟，無須客氣?！?p> 閆亮聽見店老板的腳步聲遠去，將靴子脫下來，取出藏于靴底的攮子放在枕頭旁，合衣躺在床上。經(jīng)過一夜的折騰，他卻根本沒有睡意——從昨晚的經(jīng)歷來看，對方實施的是一次精準打擊。時間、地點都掌握得非常詳細，而且身手不凡。夜不收的人員、摸排的目標、時間規(guī)劃、休息地點都屬于軍事機密，對手是如何掌握到的，為什么要對他們動手，更關(guān)鍵的是他的小隊是生是死？這些問題他在他逃命時沒有時間去想，現(xiàn)在一閑下來腦海中就開始轉(zhuǎn)個不停，但囿于線索太少，無法理出頭緒。不知過了多久，在閆亮終于有了一絲困意的時候，房間被“咣當”一聲猛地踹開，閆亮眼還沒睜開，右手已經(jīng)抓起枕邊的攮子，剛翻身坐起，陡覺脖頸間一涼。來人動作極快，轉(zhuǎn)瞬欺近他身旁，一柄鋼刀已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右手的攮子也被人奪走了。門口兩人擎刀迅速地擋住了門口，另一人擋住了窗口。使用的是夜不收的那一套熟悉的控制手段，這是個典型的補俘小組，而且看身手都是老手。閆亮的嘴角不由一絲苦笑，身邊那人道：“閆亮？”
閆亮道：“是我?！?p> 那人道：“咱也是夜不收的人，韓大人要問你話。希望你配合行事，別讓兄弟們?yōu)殡y?！?p> 閆亮道：“可以…...都是軍中同袍，兄弟們下手輕點?！?p> 那人將閆亮雙手反剪，自懷中掏出一根細編牛皮繩，將手腕綁在一起，閆亮疼的直吸涼氣。那人又取出一塊黑紗蒙住他雙眼，隨即伸手抓住閆亮的后脖領(lǐng)子，將他推下床：“得罪了?！?p> 小院門口早已停著一輛馬車，那人將閆亮押上馬車坐定，隨身褡褳已被收拾好放在腳邊。其他人坐在閆亮左右，將刀抱在懷里戒備。馬車緩緩啟動，閆亮初始還能感覺到周圍嘈雜的人聲，但越走越安靜，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旁邊那人道：“閆亮，下車?！遍Z亮依言而行從馬車上下來，旁邊有人拽著他的胳膊引導他前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眼前光線變暗似乎是進入了室內(nèi)，他被人按壓在椅子上，隨即眼罩也被取下，他瞇著眼先適應(yīng)了一會光線才認真打量起來。
這是一間普通的廳堂，正中靠墻設(shè)一扇屏風，墻上懸掛著字畫，前面設(shè)長案，案前是一張八仙桌，此時押解他的人也退了出去。他掃視了一圈后便再無興趣，閉起眼睛假寐，只是雙手仍被綁在身后極不舒服。過不多時，身后響起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把門關(guān)上?！遍Z亮睜開眼時，韓豐良已經(jīng)坐在了他對面。
閆亮連忙站起，韓豐良讓他就座，開門見山道：“同樂客棧發(fā)現(xiàn)八具尸體，小隊除你之外全軍覆沒?！?p> 閆亮腮部肌肉猛地哆嗦了幾下，韓豐良說出的現(xiàn)實將他心中僅存的一線希望也打碎了。韓豐良繼續(xù)道：“客棧老板今早去縣衙報的案，縣衙里有人暗中知會了夜不收。這個案子不屬縣衙管轄，我要去趟現(xiàn)場把案子接過來。我給你半個時辰，有什么想說的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