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小路盡頭越走越遠的黑色身影,朦朧之中銀白發(fā)絲輕拂,四周一望無際火紅的楓葉,如同走入一片熱烈燃燒的火海。
漸漸,他身后走過的紅色楓林竟果真變成了熊熊燃燒的大火,他在烈火中回過頭,火光將一切映得扭曲,整片楓林都變成火海,每一片楓葉都化作一叢跳躍的火苗,連同他眉宇間深紅色的封印,也似乎在躍躍欲試地燃燒。
境由心生,并沒有任何邏輯可言,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景,完全取決于他的心情。就如同此刻楓林突然變化成烈火,是他的心中之火。
他帶著麗絕于世的容顏從大火中信步走出,黑色的外袍被他隨手扔進身后火海,中衣的瑰紅與火光融為一體,炙熱,就像一塊被扔進火爐里的碳,從里到外燒成了通紅。
在他腳下,憑空冒出眾多男男女女,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一個勁兒的磕頭求饒。
我很驚訝自己竟然能夠知道跪在他面前的是些什么人,方才楓林間縈繞的聲音,就是出自這些人之口。大概是真正進入了李溫的心境,已與他神思相通。
“我是怪物嗎?”李溫微微俯下身,扼住其中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的下頜,綁在身后的銀發(fā)從肩頭垂下來。
“不……不是……”女人臉色慘白,卻在火光中映得通紅。
李溫更用力地扼住她的下巴,把她從地面拎起來:“我生的好看,卻薄涼么?”
薄涼是什么?或者說,涼是什么?他已太久沒有感受到,早已忘記了涼是一種怎么樣的感覺。每日每夜,眉心封印的戾火都在他體內燃燒,一日比一日炙熱,讓他感覺整個身子都快要被燒焦的痛苦。
花枝招展的女子雙腳胡亂踢蹬,很快便安靜下來,雙眼圓睜,身子僵硬,毫無方才的嫵媚之態(tài)。
“我是怪物?”李溫手一松,女子滑倒在他腳下。他低垂鳳眼,火焰映照出李溫高大頎長的影子,如同佛畫像中美貌與丑惡相依相生的阿修羅。
跪在地上的其他人嚇得臉色大變,嚎啕驚呼:“小人皆是無心之言……無心之言啊王爺……”
李溫對腳下人的求饒充耳不聞,熊熊燃燒的烈火發(fā)出陣陣嗶啵聲響:“你可知道,烈火襲身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他說完,火苗瞬間竄上天空,將他和跪地的男男女女一并吞噬,火光如同流水浮動,隱約露出眾人的扭曲身影,嗶啵聲中傳來痛不欲生的嘶叫,凄厲,慘絕人寰,我不忍直視,扯住墨白一只手臂,捂著眼睛往他懷里縮了縮。
墨白低頭看了看我,折過另一只手把我更緊地護在懷中。
被燒焦的尸體橫七豎八倒在我們四周,火苗依然不肯罷休地舔舐尸首身上的焦質,李溫踏過尸體,從我們身體中穿過,嘴角噙起邪魅微笑,眼底卻浮現(xiàn)起一絲被病痛折磨的痛色。
團團包圍的烈火自動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他裹著瑰紅衣袍向道路深處走去,道路盡頭的火焰之上,升起冰玉雕成的華麗王座,白如一塊寒冰,他揮袖轉身,高坐在王座上,低垂眼瞼,高高的俯視腳下一片汪洋火海。
心境之中永無止息地燃燒著的火,讓我想起了臻園閣的大火,安瀾殿的大火,大漠彼岸花上的烈火,還有此刻心境中的烈火,火,真是個殺孽深重的東西。
與他心意相通之時,我明白眼前景象的來由。他獨居清涼院的那些年,飽受世人的折辱與嘲笑,因他十一歲便青發(fā)盡白,眉間設有封印,被世人視為怪胎。偏偏那幾人在背后議論時被他當場聽到,于是用火刑將其全部處死。
自那之后,清涼院的主人是個異病襲身、冷血無情的怪物,這件事就一傳十,十傳百,在長安城傳開了。
我是理解他的痛的,從沒哼過一聲,但每一次皺眉,身體都被戾火灼燒一次。他不懂何為感情,想要世人感受和理解他的痛,卻用了這種極端的方式。眼前這熊熊燃燒的烈火,不僅葬送了幾條百姓的性命,更如同一群匍匐在他腳下的猛獸,一有機會就躥上王座將他撕咬的體無完膚。
這個心境之中,他從高高的王座走下,孤身穿過漫長的紅楓林踏入火海,再孤身一人走回王座,如此周而復始,一遍一遍畫著同一個圓圈,沒有起始,亦沒有終結。
只有眼中痛色越來越深,那雙眼睛,也越來越魅。
我問墨白:“這就是他的心結么?”
是結,亦是劫。
他是生活在寒冷冰原上的,孤獨的王,這座冰原人跡罕至,連鳥獸都無法飛越,歲歲年年只有王孤身一人,披一席華麗圣衣高坐寒云之上,冷眼望穿天下善惡美丑,他的成魔成邪,天下卻無人能欣賞。這是世上最華麗的孤單。
“或許是,或許不是?!蹦姿妓靼肷?,回給我一個回答了跟沒回答一樣的答案。
我望著視線之中一望無際的火海,他孤獨高坐在大火上空的冰玉王座上,心想,如果這真的是他心中的結,就是一個沒有辦法解開的結。要想解開,除非他的戾火癥能醫(yī)治好,而這顯然是件很不現(xiàn)實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guī)缀跸萑虢^望的時候,高座下忽然響起一個微弱卻悅耳的聲音,如同清晨濕潤的竹林間,一只黃鸝在歌唱。
“叢今往后便由奴照顧王爺起居。奴,奴叫笙歌?!?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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