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執(zhí)杯的手一停,寬大的袖口掩住半邊臉,卻沒掩住嘴角濃濃笑意。大抵是以他的性格,終不適合在人前談論有關感情的東西,他放下酒杯,白玉與石桌間發(fā)出輕輕響動:“你覺得如今的朝廷如何?”
他突然這樣問,問的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好在我一向喜歡關注政事,平日無聊時也喜歡與墨白議政,何況如今當政者變成我不喜歡的人,我更是對朝中諸事格外上心,想要發(fā)現一些值得指摘的地方大肆批評一番,但自他登基之后,朝政處理得幾乎無可挑剔,我放下杯盞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客觀評價:“我雖遠離長安,遠離皇城,但也不至于閉目塞聽,對朝廷中事也略有耳聞。聽說你將死于甘露事變的一干大臣全部昭雪,還了那些枉死的忠良一個公道,雖甘露之變因少卿而起,但若不是宦官做大,甚至掌握了兵權,少卿也不可能把三百死士藏入宮中。無論哪個朝代,若是宦官專政,就離亡國不遠,你借著為百官平反之機解除了宦官在朝中和軍中的大部分權力,將兵權還給將帥,朝政還給宰相,是大唐之福?!?p> “除了重整朝堂,你在體察民情上也著實花了一番心思。我從鳳翔來長安時一路上聽各地百姓說你將賦稅減少了三成,兵役徭役皆放緩,并且下令上至朝中文武后宮妃嬪,下至各地府衙官吏皆禁止大興土木,省下來的銀子都拿去疏渠建壩,賑災救民,百姓為此無不面北而拜,稱你為一代賢君?!蔽翌D了頓,一番長篇大論說的我口干舌燥,端起酒一飲而盡,看著李怡嘴角浮起一絲自得笑意,整個大唐除了我似乎沒有人對他不滿,對他不滿的好像都變成了死人,那些因為徇私枉法或收受賄賂而被李怡下詔處死的人。不過話說回來嚴格意義上我也是個死人。
但我心里仍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出來,扒住酒壇晃了晃,只剩半壇酒,他似乎看出我有話想說,輕敲石桌的桌沿道:“有什么想說的就說罷。”
我清了清喉嚨,放下酒杯,隨手撈起身邊一枝鳶尾花把玩:“百姓說他們終于盼來一位真心為他們著想的賢君,所謂帝王之術,愛民也只是為守住自己的統(tǒng)治罷了。這倒無妨,百姓哪里管帝王為的是什么,能有這樣的結果就足夠了。但是,我需得提醒你,這樣做亦這樣做的有風險?!?p> 我湊近花瓣兒嗅了嗅,如此艷麗的花,香味卻淡的出奇:“除非你能永遠保持這些惠民政策,如若不然,你先喂了他們蜂蜜,之后若突然喂他們清粥,他們會比你從一開始就喂他們泔水更加恨你?!?p> 李怡眼神里忽有震驚之色,嘴角卻還噙著笑意,把著杯盞看我手中的鳶尾花,目光緩緩移上來:“這一點朕確實沒有想到,”忽地輕笑一聲,笑的有些像感嘆:“你果然是個不容小視之人,真想象不到如若李湛和你都沒有死,如今這片江山會是什么樣子。”
如若湛兒還活著,他一定依然宵衣旰食地為百姓操勞,如若我還活著,一定依然陪在他身側隨時準備好幫他??墒?,哪里有什么如若呢,能長久陪在湛兒身旁,看著他成長為一代賢明君王,這是我畢生的心愿——到死也沒完成的心愿。如今湛兒已死,我也是個死人,而一個死人的政見,縱使再高明,終究于事無補。
我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么,還未開口便被李怡的話攔了下來:“朕確實是為了自己的帝位,也不敢保證永遠不增加賦稅和兵役,但十年之內朝廷絕不會有擾民之舉。十年,應足夠百姓從回紇一戰(zhàn)中休養(yǎng)生息了?!痹捖溆趾苁呛闷娴卮蛄课?,手指閑敲石桌:“你不是恨朕么,恨我朕了李瀍的江山?為什么還要提醒朕?你不應該作壁上觀,看著百姓恨朕罵朕,然后你再站出來嘲笑朕?”
我驚訝于他竟然把我想的和他一樣惡毒,笑望他一眼:“終究這片江山無論到了誰的手里,都曾經是湛兒的。”
談論到這,似乎兩人都已無話可說,本來我對他也沒什么好說,自己也很驚訝竟然與他說了這么多,驚訝之余又驀地想起另一樁事來。我一直想著已故的阿瀍和夙沙,竟一直忽略了還活得好好的瑤湮。
“聽說你剛一登基便將太尉李德裕貶去了潮州做了個潮州司馬,重新啟用牛增儒的門生白敏中為相。李瀍在位時朝政我還算了解,李德裕借李瀍的信任封侯拜相,拉攏朝中勢力,勾結后妃宦官,始終打壓以牛增儒為首的朝堂上的反對勢力,已有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之勢。李瀍并非不知他結黨營私,卻有心無力,他與前朝**甚至軍中皆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若動了他,朝中必是一番翻云覆雨?;丶v一戰(zhàn),你早就暗中鏟除了李德裕在軍中的勢力,如今阿瀍一死,先前的**勢力也再不足為慮,趁你登基削弱李德裕的勢力,結束朝中黨爭局面,是最好的時候。這一招棋走得好,若再放任牛李黨爭在朝中繼續(xù)下去,遲早會朝綱大亂?!?p> 引入半天終于說到我的困惑之處,他撐著頭仔細聽著:“可我有一事不明。世人皆知李瀍在位六年獨寵瑤湮,那些想要拉攏**勢力的大臣必會拉攏瑤湮。李瀍的妃嬪現在雖都已移居太極宮,看似**勢力一夕瓦解,但瑤湮還在大明宮,你也保留了她瑤妃的封號,那些大臣所攀附的**勢力就還在,你又是如何——”
“你只需要看到朕的功績便好,至于朕是如何做到的,你無須知道?!彼5刈绷松碜哟驍辔遥曇粢回灥睦洌恢沂遣皇钦f到哪句話觸怒了他。
可我著實不在乎是不是觸怒了他,繼續(x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晚你與我談論政事,無非是想證明你登上皇位的選擇是正確的,可你看,”我食指指向大明宮層層宮殿外的天空,幾顆星子在明亮的月色下黯然失色:“這個方向千里之外便是令佛山,因為輪廓形似彌勒,也被當地百姓稱作彌勒山。李瀍就安葬在那里,那是多少豐功偉績也掩藏不了的過錯。我現在終于徹底明白湛兒為什么最疼李瀍,卻將他遣到與長安相去萬里之遙的西關邊塞,離皇位之爭越遠,才越有可能保住性命。湛兒至死也不過十八歲,可他比你這個叔叔更懂,情義與皇位,孰輕孰重?!?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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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們明晚八點見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