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般說,原是想激葛川說出些什么來,可葛川還是不回答,不知是看穿了沈鳳鳴的意圖,還是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沒有想通。
他只是惡言道:“暗算你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明明暗算了你,怎么竟又不殺了你!”
一句話便如詛咒,扎得沈鳳鳴耳朵都生疼。他雖知葛川不過胡言發(fā)泄,卻也心中生怒,上前往他咽上一捏,便道:“我就算要死,也得在你后頭!信不信我叫你到不了梅州?少賣關(guān)子,我沈鳳鳴可不是什么仁義大俠,也不怕什么御使欽差,要你難看起來,你決計好看不了!”
葛川嘴唇發(fā)顫,卻也不全是害怕,更有受辱,只恨恨道:“若非我一念之差沒在起初就絕了你一路跟來之機(jī),豈有今日你作威作福的份兒!有本事你現(xiàn)在殺了我,否則——我決計放不過你!”
“你找死!”沈鳳鳴袖里利刃已現(xiàn),往他咽上壓下。“說不說!”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到了到了!”馬車漸行漸慢,沈鳳鳴只好尖刃一收,順手點了葛川啞穴,隨即已見陸興一掀簾子,道:“沈公子,馬上到鎮(zhèn)上了,你可好走?”他已回頭道:“好得很,我這便下來。”待陸興放下簾子又去,他才轉(zhuǎn)回來,向葛川哼了一聲道:“你且等著?!北阋蚕铝塑噥怼?p> 車馬停在一間驛站之外。原打算若行得夠快,今日要宿在建寧府的,如今也只能在這小縣城先休息一晚。一行人都饑腸轆轆,隨行有人便去安排了些吃喝事項,沈鳳鳴借口要看著葛川,隨便帶了些食物去了安置葛川的房里,可那邊夏錚聞聽,卻還是派了身邊人來請,要拉他入席。
他原還打算拒絕,抬頭一望來人,卻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此是天晴無月之夜,唯有星光點點,微風(fēng)習(xí)習(xí),可不知為何,這人的眼睛似有些霧蒙蒙的,就如映了什么水汽。他心中忽地凜然,站起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人有些莫名所以,“眼睛?”
沈鳳鳴真的希望自己只是看錯,可心里另一個聲音卻明明白白地在說:那是中了幻生蠱的樣子!
顯然這人還一無所知。沈鳳鳴心頭一陣發(fā)懼,道:“好,我跟你過去?!钡搅藦d上,他將每個人都仔細(xì)打量了一番,心愈發(fā)沉了下去。
不是一個人,而是每個人。先時沒在陸興身上發(fā)現(xiàn),不過因為他的蠱不是自眼睛而中,看不了那么清楚。而如今——仔細(xì)去看,每一個人,眼耳鼻口,總多少有些異常,就連夏錚和陳容容都沒能例外。
他差一點要狂呼出來——滿座中了幻生蠱的人,就如同自己面對的是十二個時辰后滿座的尸體,這種感覺足以叫任何人一瞬間崩潰!可是,什么時候著了道的?沒有任何端倪,若不是自己知道些中蠱蹊蹺,怕是只能等到眾人發(fā)作了才知道不對,卻也決計猜測不出是誰下的手!
他清楚地記得,在自己受暗算暈倒之前,是沒有發(fā)現(xiàn)誰有中毒跡象的;據(jù)陸興所言,在自己失去知覺的這一段路上,他也一直在馬車內(nèi),沒與旁人有過任何接觸。若這樣算來,可疑的人只可能是在那之前,身份未明的樵夫父子了。沈鳳鳴知道“幻生界”門生眾多,除了摩失他也不曉得誰,可“幻生蠱”不是尋常毒物,能使的決計只是少數(sh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十幾個人身上種下幻生蠱的手法,就算是摩失怕也做不到——那兩人到底是誰?如果要將一行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為什么又獨獨放過了我,難不成是要我來頂罪?
夏錚抬頭見他到來,卻臉色蒼白,不覺站起,道:“沈公子,你還好么?我適才已經(jīng)讓店家去請大夫了,你先少許進(jìn)食,餓著總不太好?!?p> 沈鳳鳴猶豫要不要將這般真相說出來——可“幻生蠱”一物,太過詭異復(fù)雜,非一源三支之人,恐怕根本不會明白,說了出來,徒增恐慌。他忽然想起葛川詛咒般的冷笑——原來他竟非危言聳聽!他此刻額上俱是冷汗,竟不敢回看夏錚那過于明亮的雙眼,低頭道:“莊主,我……只是來說一聲,我先不參席了——有些事要去問問,晚些再來——你們,千萬勿要散席,在此等我!”
夏錚聽他如此說,猜他也許要去會那個“黑竹會的朋友”,也不多加阻攔,只道,“好,沈公子多加小心?!?p> 沈鳳鳴一揖,回身去了葛川屋里,將他啞穴一解,拎了衣領(lǐng)便劈頭蓋臉道:“那兩個人去哪里了,快說!”
葛川“咦”了一聲,道:“你總算來求我了?!?p> “我只叫你快說!”沈鳳鳴怒道。
葛川眼珠一動,只道:“我早說過,只要你放了我,我便告訴你?!?p> 沈鳳鳴原知幻生蠱只有下蠱之人方可解除,所以無論如何也須找到那兩個人??筛鸫ㄑ壑檫@一動,反而令他冷靜下來。如果葛川真的知道那兩個人對自己一行人下了蠱毒,不出十二個時辰便要死于非命,他應(yīng)該愈發(fā)保持沉默,等著一行人都死了,他自然可以逃走,又為什么會這樣急著要自己放了他?他便將葛川衣領(lǐng)一推,道:“我看你根本一無所知!”
葛川見他要走,忙道:“我一無所知?”見沈鳳鳴并不接話,又喊道:“太子早告訴我,有人會在途中接應(yīng)于我。雖然他沒說來的人姓甚名誰,我早知其中一人是摩失師兄,功夫了得,憑你們——哼,我只奇怪他怎么到現(xiàn)在都不動手!”
沈鳳鳴才回了回頭。“摩失的師兄”——這一句,倒像是真的。他想了一想,豁然有悟。葛川自己被擒,但終究還想著途中會有高手接應(yīng),那時還有機(jī)會逃脫,所以一直等著。下午出現(xiàn)的那樵夫父子將自己不知不覺麻翻,想必葛川已猜到是接應(yīng)來了,可他始終不明白兩人為何什么也沒做就走了,和眾人一樣,根本不知這兩人早就下了手——他們只管下蠱殺人,誰來管他葛川?既然已經(jīng)得手,當(dāng)然不會停留。葛川心里大約也覺不對,才千方百計要自己放了他。
他冷哼了一聲?!岸嘀x你告訴我。不過——我說得果然沒錯,你的人緣果真太差,除了我,都沒有人會來理睬你半句?!?p> 葛川還欲說什么,喉口一緊,又已被封住了言語。
“但我說到做到?!鄙蝤P鳴咬牙切齒。“若我們這次平安到梅州,我便放了你。否則——恐要請你陪著同死!”
他再沒空多說,快步離開。出了驛站,他掏出葉片來用力一吹,尖銳的聲音將這夜都刺得戾意十足。
“快出來!”他只兇狠狠地吹了三個字,心里想著,你爹就快要沒命了,你還躲起來不知在干什么。
竟然沒有回音。他又急又怒,干脆放聲喊道:“快滾出來!有要緊事!”
話音落下未幾,才聽身后有風(fēng)一動,他連忙回身。
“干么這么氣急敗壞?”君黎顯然皺著眉。“就不能容我歇口氣?”
沈鳳鳴正要開口,忽然發(fā)現(xiàn)他竟是滿衣凝住的暗血,愣了一下?!澳氵@是怎么回事?動手了?”
“還不是葛川那三十個人?!?p> “你一個人對他們?nèi)畟€?我不是叫你避開?”
“不是我不避開,是他們要尾隨你們,尋機(jī)使壞,我只能將他們攔了?!本璧?,“剛看你們進(jìn)了驛站,我也在附近住了,正打算換身衣服,就被你催得‘滾’了出來?!?p> 若不是有幻生蠱的事情,沈鳳鳴大概會要他把獨擋三十人的始末仔仔細(xì)細(xì)說一遍的,可此刻看他人既然沒大礙,也顧不上多關(guān)心了,只道:“先別抱怨了,聽我說——夏莊主他們這回出了大事了!”
他將發(fā)生之事原原本本對君黎一說,君黎心中才驚。
“你一直跟在后面,可有見到那兩個人?樵夫打扮的,四十幾歲,那小孩大概只七八歲,都是樸白衣裳?!彼瞾聿患奥牼杌貞?yīng)些什么,只急著問。
君黎已經(jīng)點頭?!拔乙娏?。來路除了葛川的人,就只有他們兩個,怎會不見?!?p> 沈鳳鳴一把拉了他:“人往哪里去了?”
“只有那一條路,自然是往我們來時的方向,過了嶺了。”
沈鳳鳴頹然松手,暗道:“完了,他們?nèi)チ藥X那頭,十二個時辰之內(nèi),我去哪里尋!”
君黎似乎也在計算時間,道:“依你說來,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時辰。三個時辰始,恐怕就有人要發(fā)作了——到六個時辰,也即天明之前,應(yīng)該全數(shù)要發(fā)作——這事情,你跟夏大人說了沒有?”
沈鳳鳴還未回答,只盯著他道:“怎么你也這般了解‘幻生蠱’之性?”
“我中過。”
“你中過?你怎會……”
“摩失下的手,后來朱雀逼他給我解了毒。這蠱毒發(fā)作起來令人絕望已極,無論如何,你還是先去告知夏莊主,一則讓他們各自有備,也勿要落單,相互可有照應(yīng);二則也要他們務(wù)必留在驛站,不要外出,萬一我們能尋到解蠱的辦法,也不會尋不到他們?nèi)??!?p> “哪有解蠱的辦法可尋——你中過,更該曉得只有施蠱之人才能解除,旁人縱然蠱術(shù)再高,也束手無策的!”
“便是我們?nèi)み@下蠱之人!他們既然是太子的人,下完了手往嶺那邊去了,當(dāng)然是要一路去臨安,照路途來講,今晚十有八九要宿于衢州。我們沿仙霞嶺快馬連夜回去應(yīng)能追上,三個時辰是趕不及,六個時辰也未必回得來,可十二個時辰——只要在明日下午之前將人帶來,要他解了毒,便都不算晚!”
“你說的容易,下蠱的卻非尋常之輩,先不說尋不尋得到,來不來得及,你如何逼得他們愿意回來解毒?”
“我只問你,這是不是唯一的辦法?”
“……是?!?p> “那便非如此不可?!?p> 沈鳳鳴才沉默了?!昂?。”他點頭。“你等我下,我很快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