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婦好心,喂君黎喝水。水一沾唇,君黎才覺出身體里似乎完全干涸了,一口氣喝了好幾碗才歇下。力氣恢復(fù)了些,他才喑啞出聲道:“凌大俠,我……”
凌厲抬手止住他,道:“你昏睡四日粒米未進,如今這樣也不奇怪。先省點力氣,等吃了飯你再說話?!?p> 君黎“哦”了一聲。自己昏睡了有四日?料想那四日中,眾人因自己義父之死已經(jīng)足夠悲痛難過,還要為自己擔(dān)驚受怕,到頭來卻換來自己無情之別,這一次自己姐姐、嫂子,還有刺刺他們,都該是傷透了心了吧。便只想想他們?nèi)缃裥那?,也都要吃不下飯?p> 可是畢竟長痛不如短痛。若這次自己還不快刀斬亂麻地抽身而退,等出了事再走,便來不及了吧。
他這么想著,心情已經(jīng)沒有起初那么緊繃,就算不是努力去壓著也足夠平靜了。隔一忽兒,農(nóng)婦果然又送來飯菜。凌厲向她道了謝,便向君黎道:“若還想活命,便吃點下去?!?p> 君黎是餓極,當(dāng)然還是起身吃了。初時頭燒得沉沉的,待到吃完,反覺身上輕了。
“我看你便是乏力虛脫?!绷鑵栆怖四镜首??!澳阍傩菹?,好點了我們便走?!?p> 君黎默默點頭,隔了一會兒,抬手道:“凌大俠先前說這個草環(huán)是刺刺給我的,是怎么回事?”
“你小時候手上不是有個草環(huán)護身符么?”
君黎驚道:“你怎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程左使說的。我倒不曉得以前還有這段故事,那時見你性命垂危,刺刺便去編了這草環(huán),只愿這東西也能成了你這次的護身符,保你無恙才好?!?p> 君黎想到刺刺最后那傷心的眼神,鼻中隱隱一酸,忙扯開道:“今天好像沒看見程左使。”
“青龍谷里也正一團麻煩,他們都回去了。”
凌厲說著停了一下,看君黎道:“馬斯在青龍教妄為,等青龍教主回來,自會去尋他麻煩,你其實只需袖手。”
“他尋不尋麻煩是他的事,但我是決意要尋麻煩去的?!备粢簧?,道,“看得出來,馬斯他們還是忌憚你的,你那日為什么卻由他在青龍谷妄為,還將沈鳳鳴放了?”
“你以為我一個人真能控制得住那日青龍教局面么?”凌厲嘆道。“我追進谷去的時候,霍右使他們已經(jīng)退避到谷中偏僻之處了,兩方傷亡的人都并不少。這一次是馬斯領(lǐng)人,他和沈鳳鳴不同。沈鳳鳴非到必要,未見會殺人,但馬斯生性嗜殺,往往不以任務(wù)為要,而以一己之屠戮之欲為要?!?p>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馬斯肯退走,也算是運氣——他不知我此來是否有其他原因,多少擔(dān)心對他爭那金牌殺手的位置有所影響。其實他們?nèi)粢粨矶希椅匆娔茌p易取勝。當(dāng)時我要幫霍右使一起給青龍教眾人療傷,所以便未立刻跟了出來;放了沈鳳鳴,也是因為要讓沈鳳鳴看著馬斯——他和馬斯面和心不和,多少能牽制他一些。不過他們走了之后,我又想起他們二人如今要爭金牌之位,馬斯對沈鳳鳴的敵意恐怕也到了頂。而且這次的任務(wù),沈鳳鳴雖然被我所俘,但名義上來說,他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無誤;而馬斯雖然將青龍教逼到絕境,可是任務(wù)卻算不上完成。這樣一想,就會覺得以馬斯的性格若不做出些什么事情來找麻煩,恐怕不肯輕易收手,所以我便又追出來——若要怪便只怪我,還是來得晚了,否則顧爺他……不至于因此喪命?!?p> “怎好怪你。”君黎低低地道?!案局皇且驗槲摇?p> “你倒也不必這么說,馬斯那日之舉,并不見得是針對你,只不過他殺人性起,非要尋個人來發(fā)泄情緒。”
君黎似乎不知該怎樣跟他解釋,只好默然不語。
眼看天色要暗,凌厲便叫君黎起來,向農(nóng)家道了謝,也留了些碎銀。君黎看他走得快,只好努力跟上。
“我那住所要走半個時辰光景,若不快些,恐怕天色更暗?!绷鑵栟D(zhuǎn)回來道。“所以我最近幾年就算來徽州也是住在城里,倒很少回去?!?p> “那若不是被我拖累,你今年也不會回去了?”君黎道。
“若不是你姐姐擔(dān)心你情況會有反復(fù)不讓我走,我原大概徑直去臨安了?!绷鑵柕??!八购?,自己丈夫去了臨安情形未知,她反更擔(dān)心你?!?p> 君黎只覺有些慚愧,便道:“我便跟著凌大俠的行程就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若要去臨安,我也便跟去。”
“我還沒說一定會教你學(xué)劍,你先不必說得那么肯定。”凌厲說著看了君黎一眼,道,“你學(xué)過顧家劍,是么?”
君黎點頭。
“那很麻煩。”凌厲道?!邦櫦覄Φ男姆谠E,跟我的劍法差得很遠。”
他又道:“顧家劍是武學(xué)正宗,傳承十余代,心法口訣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劍術(shù)有攻有守,章法完備;但你若要跟我學(xué),那就完全不同。我原是殺手出身,出劍唯一的目的只是殺人,所謂的劍法精進,不過是要更快地殺人——一招一式,都是在殺人中摸索而來,便在十幾年前得到朋友相助,才記錄下來。你要是想學(xué)習(xí)武學(xué)正宗,便還是習(xí)練顧家劍——”
“但我是要殺人?!本枰呀?jīng)打斷他。“我說了,我是為了殺人?!?p> “你殺過人沒有?”
“我……沒?!本璐诡^。
“你這雙手還很干凈,習(xí)這劍法,并不合適。為馬斯一人走一條不適合自己的路,招式一出,若對方未死,便是你死,這種劍法,你確定要學(xué)?”
“但我見凌大俠也可以不傷人分毫而制敵,未見得非要奪人性命?!?p> “那花了我多少年,你又知道么?”凌厲看了看腕上紅綾?!拔椅鍤q開始殺人,現(xiàn)今已是三十余年,才想出了這辦法,將武器改換,方能收放自如些。在初時幾年,若無神兵利器傍身,早死了不知多少回?!?p> “但我沒有別的路可走?!本璧??!拔抑李櫦覄Ψㄊ俏鋵W(xué)正宗,但正因如此,短時內(nèi)難有所成。我并不想做什么武林高手,以往也從沒上心學(xué)過武,現(xiàn)今只想憑自己力量,殺了馬斯為義父報仇。聽凌大俠所說,我更覺跟你學(xué)劍是唯一一途?!?p> “你若真要學(xué),將你顧家劍那套都忘了?!绷鑵柕?。“招式無妨,心法口訣卻一句都不要依。你做得到么?”
君黎點點頭?!拔揖彤?dāng)從來都沒學(xué)過?!?p> “你現(xiàn)在取了烏劍,襲我試試?!绷鑵柕?。
“???”
看你這劍能不能近得了我身。
君黎哦了一聲,卻將烏劍放下,道:“這劍太利,我拿我的木劍,一樣的?!?p> 凌厲失笑,“你還真以為你動得到我?”
“或許是動不到,但我記得小時候有人跟我說過,正因為什么都不會,才不應(yīng)該輕易動用利器,否則不是害人便是害己。”
“隨你了。”凌厲說著向后閃開丈許,道:“那便來吧?!?p> 君黎點一點頭,木劍挽個劍花,向凌厲胸口點到。
凌厲輕易一擰身避開,道:“還不錯?!彪p手卻袖著,并不還手。君黎不忿他如此輕視,腳下上前,便第二招跟上。
但凌厲步法豈是他可比。想來也是,便那日在鴻福樓他讓君黎看到瞠目結(jié)舌的身形,如今若真讓君黎沾到一星半點兒,那倒怪了。
君黎每劍都如刺空,不覺連連上前。凌厲卻并非一味而退,有時向側(cè)滑開,君黎也意識到雖是自己在攻,卻似乎仍落入了對手的節(jié)奏,但竟不知為何,沒法脫身。
他不多時已有些氣喘,偶爾也看到凌厲露出一兩處破綻來,不知是真的還是故意,但被凌厲拖得久了,體力不支,那破綻稍瞬即逝,也沒有成功襲得的機會。凌厲不喊停,他也不愿便停手認輸,咬了牙仍是不斷變招。
凌厲見他額頭有汗,半轉(zhuǎn)身一讓他招式,抬左手輕輕一捻他木劍,劍身忽頓,便此停滯。
“好了,歇會兒吧?!彼f著松開劍身。君黎努力平復(fù)氣息,回想方才也有數(shù)十招,可是真的連他衣角都沒沾到一點,而凌厲卻氣定神閑,恍似毫不費力。
“那個是誰給你的?”凌厲注意到了他木劍上的劍穗,隨口問道。
“呃,夏莊主?!本璧?。
凌厲哦了一聲:“我想也是?!庇值?,“你出了點汗,身體還行么?”
“沒事,出點汗——燒還退些?!?p> “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打不到我么?”
“我——動作及不上凌大俠的快。”
“是不是很難受?明明看到我的破綻,卻來不及擊破。”
君黎只好點點頭。
“我們先往前走,等你氣息平了,再來一次。換成我襲,你避。”
君黎默默點頭,便在心里先思索著怎樣才能避開凌厲之擊。
但又行了大半柱香功夫,凌厲卻沒再提這事了。天色幾近全黑時,君黎見是到了一處鎮(zhèn)上。這鎮(zhèn)看來荒涼,零星有一兩個屋子,還留著些燈火。
“就在前面了?!绷鑵柕??!暗故窃愀?,這里這么多年沒來,恐怕要打掃才行,可惜天黑了?!?p> “我有火折子,還有蠟燭?!本璧馈!拔襾泶驋?,畢竟——我也沒什么可感謝凌大俠的,有什么我能做的就吩咐我好了。”
說著已到了門口,那門竟也沒鎖沒栓,凌厲一推便開了。這房子雖然不大,但也有天井、小小廳堂和廚房、樓上內(nèi)室。進了室內(nèi)君黎只聞得一股厚厚的灰塵味撲了下來,忙捂住口鼻,將箱子卸下尋火折子,一摸之下,才吃了一驚。
凌厲覺出他神情有異,道:“怎么了?”
“這幾天沒注意整理背箱,好像被水浸過了?!?p> “那也沒關(guān)系?!绷鑵柋銓d門開大?!耙粡潣O細極細的上弦月透出些若有若無的光來?!?p> “我們隨意掃掃,就住一兩日?!彼f道。“這點光亮你還看得清么?”
君黎點點頭?!翱梢浴!?p> “你目力算是不錯?!?p> “因為——師父說,算命的是特特要練目力的。耳力亦是?!?p> “哦,那正好?!绷鑵栆恍Α!澳阆瘸鰜恚铱纯词遣皇钦嫒缒闼f?!?p> 君黎立刻后悔了,道:“當(dāng)然不能與凌大俠相比?!?p> 可是凌厲已在天井中等著。他只好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