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大人怎將他放出來了?還將他帶來這?”邵宣也出了外面,便徑先問道,“當(dāng)年他做過什么好事你可知道,難道——你相信他、還想叫他幫忙?”
“看來你們當(dāng)年梁子頗深?!?p> 邵宣也才轉(zhuǎn)開臉,“不是與我。只是當(dāng)年凌厲就是我朋友,我知道他們之間一些難釋過節(jié)。我原以為你總是一向與凌厲頗好,不至于作出這等——讓他為難之決定?!?p> 夏君黎面上確實顯得有些為難:“那只能勞駕你先別告訴凌大俠。反正我也不讓俞前輩去找他,他只跟在我這頭?!币活D,“此事確實還要請邵大人幫個忙,給他在侍衛(wèi)司添個名頭——高低不論,只消他暫時能于內(nèi)城出入。若是往常倒也不必,只是恐怕往后這一陣各司、各府進出都頗要查得嚴密些,我這若反添了個無根無據(jù)的人頭,倒給人口實了?!?p> 邵宣也面色頗是不好,冷冷道:“他要留君黎大人府上,加在我侍衛(wèi)司做什么,你府上親衛(wèi)都是殿前司的人,多一個不多,添在張大人那豈不是好?!?p> “張庭啊,”夏君黎笑,“好是好。就是你看我與他,這會兒還能好好說話么?”
“我卻也不好說話?!鄙坌仓宦吨荒槦o私。
“邵大人不愿幫這個忙?”
邵宣也不語了片刻,才道:“你若強要我為之,我自不能不從,但話說在前面,我不喜他這個人,編入侍衛(wèi)司之后,倘若將來有人問起,或者有了什么紛爭不滿,我便說都是你的主意,與我無有瓜葛?!?p> “本來就是我的主意?!毕木璧?,“既如此我也不勉強你出面做什么。我明天本就要去趟吏部,自會與他們說,也省得要你開口。你等他們來了公文,批個字就可?!?p> 邵宣也才勉強拱拱手,“承情”兩字還沒說出口,夏君黎已經(jīng)把他的手按下來了。
“先別承我的情,”他說道,“我還有個壞消息。”
“能比這個還壞?”
“那可壞多了。”夏君黎道,“明天我是去吏部遞請降你的品級,我想了想,還是今日告訴你吧,省得到時候再壞你一次心情。”
邵宣也一怔,略帶疑惑地看了他半晌,才問:“……圣上的意思?”
“我的意思?!毕木栊πΑ?p> 邵宣也越發(fā)疑惑了:“什么理由?”
“……沒捉到刺客,驚擾了刺刺和一衡。”
邵宣也張了口,卻也沒說出個字來,只不可置信般點著頭,許久道:“……你說了算?!被亓嘶厣癫攀諗可裆?,“還有別的壞消息么?”
“也有……張庭要升半級,算么?”
邵宣也又瞪了他許久,才道:“也是你的意思?”
“你覺得呢?”
邵宣也就那般看著他——在這廊檐外暗淡的夜色里。半晌,他忽然笑了一記:“君黎大人,我邵宣也在你眼里是不是個傻子?”
夏君黎不說話。
邵宣也冷笑了聲,扭頭就走。走出約十步光景,夏君黎還沒及將送著他的目光收回來,卻見他一個轉(zhuǎn)身,又回來了。
“邵大人……”
他卻才說了三個字?!罢娈?dāng)我是傻子?”邵宣也的表情好像變了個人,“我會相信降我品級是你的主意?若真如此,那你豈不更是個傻子——將我也推作敵人,于你有何益處?兩司都不要了且不論——朱大人的遺孤,你也不要了?”
夏君黎苦笑起來:“邵大人太認真了,是誰的主意,也不重要,就算不是我——我也沒替你說半句好話?!?p> “你究竟想干什么?張庭你已是推得遠了——莫非想將我也推走了不成?”
“想啊?!毕木璧溃熬筒恢憧喜豢?。”
“有話直說?!鄙坌膊环薜?,“既然‘借一步說話’,還遮遮掩掩,算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與邵大人該不該有話直說?!毕木璧溃吧鄞笕送犊績x王殿下也沒與我說,我若想請你幫我個忙,也不知儀王答不答應(yīng)?”
“儀王殿下?”邵宣也一怔,隨后不免以手扶額,“好。好得很。都道我去攀附儀王了是么?!?p> “難道不是?”夏君黎道,“這么多雙眼睛都看著了,又不是我一面之辭?!?p> 邵宣也冷笑:“便沒人想想我邵宣也在這禁城十幾年,何時攀附過誰?不過是陪著儀王殿下去思仙樓赴一趟沈公子同秋姑娘的喜筵——若不是陛下叫我去,我能站在他邊上么?我本想將這差事推給張大人,畢竟儀王出入之周全一向是殿前司的職責(zé),可張大人事先已定了那日值守內(nèi)禁,不出去,夏大人又要看顧全局,管不上別的。陛下說,儀王親往江湖人物云集的所在不免叫人放心不下,要我跟去照看,我如何再推拒?除此之外,我何時又與儀王殿下有過往來——只此一事,竟便令人微詞至此,連你也這般想?”
“只怕——正因你從來不結(jié)交倚靠,所以那一趟才愈發(fā)引人議論?!毕木璧?,“若是陛下安排你去的——那看來我們都想錯了。他莫不是特意要讓人這般想?就算沒有今日刺客之事,他也編排好降你的說辭了?!?p> 邵宣也轉(zhuǎn)頭哂笑:“反正我邵宣也一向不得上眷,降不降卻也所差不多,比不上殿前司張大人,這便要越過了我去了。”
“我反倒覺得,你將來在這內(nèi)城還有無限可能,至于張庭——雖然今日得了提階,卻只怕已路盡于此了?!?p> 他見邵宣也盯著自己看,便解釋:“陛下早已知曉張庭背后一直是慶王,慶王卻要走了——可見他對慶王之態(tài)度已是明了了。你說,這種情境下,張庭往后還能再往上走半步么?他得的這半階與其說是今日所遭之補償,倒不如說——是將來再也沒有升遷之機的補償。我只是正巧送了個因由?!?p> 邵宣也想了一想才道:“如此……你這話是有道理,但卻也不能說死了。他還可以轉(zhuǎn)投太子,將來……太子總要繼位,那時候豈不就翻身了。”
夏君黎瞥他:“原來你這么懂,你怎么不去投靠太子?”
邵宣也微微一噎,隨即道:“朝堂之內(nèi),不就是這點事。誰不知道太子朝內(nèi)朝外,勢力向大,心腹眾多,只有兩司禁衛(wèi)這條線,因了你師父之故,他一直插不進來,弄得頗為不睦不快。他自不是沒試拉攏過我,想來也不可能沒拉攏過張大人。我此前不曉得張大人可曾暗中向他投靠,依你所說,他靠的是慶王——那必是不便回應(yīng)太子的示意;可現(xiàn)在慶王退出了京城,你們今日又鬧得如此難堪,太子焉肯放過這再次拉攏結(jié)盟的機會,自然會再行試探——張大人若是習(xí)慣了有人撐腰,就算太子不來,他自己也會靠去——你想想可是這個理?”
“我沒問張庭,是問邵大人怎么不去投靠太子?!毕木栊Φ溃胺凑忸^都說你靠了儀王了——不如干脆靠個好的?”
“君黎大人這是說笑吧?”邵宣也看著他,“難道你覺得我——”
“張庭剛剛在帝前得了警告,就算還想附勢,未必這么快就有膽,定會謹慎一陣。你露出與儀王交好的架勢,或許太子覺得你也沒那般堅不可攀,又聽說我將你也降了品級,便來找你結(jié)交也未可知。陛下雖然看來頗是介意臣下倚勢結(jié)黨,但對太子好像寬容許多,到時候——你未必不能應(yīng)允。”
邵宣也若有所覺,“你這不會是想讓我在太子那做內(nèi)應(yīng)?這便是你適才說的——想讓我‘幫個忙’?”
“沒錯啊?!毕木栊廊怀姓J,卻又有些喟然,“我只覺身邊到處是別人的內(nèi)應(yīng),內(nèi)城里,黑竹會里,沒一處清白干凈,我為何不能也往別人那埋我的人?”
“你怎知——我就是自己人?”
夏君黎看著他:“你若不是自己人,我可就滿盤皆輸了。”
邵宣也頓然不語,既不應(yīng)是,也不應(yīng)否,末了只道:“你方才說的俞瑞那老……那名雖掛在我這,人我可真不管。”一頓,“若沒別的事,我便先走了?!?p> “邵大人,”夏君黎叫住他,“都說你這人從沒朋友——你在內(nèi)城是不怎么交朋友,但你在外面,還是有不少朋友的吧?”
“怎么?”邵宣也回過頭來,“你用完我在侍衛(wèi)司這點用處,還想用我外頭的用處?”
“不是。”夏君黎道,“只是突然想著——你同凌大俠,交情應(yīng)該很好吧?不然怎么,為了他,這般厭惡俞瑞前輩?能將朋友的敵人當(dāng)自己的仇人般厭憎的,總該是個待朋友很好的人;待朋友很好的人,不合該有很多朋友么?”
“我只是老古板,以前不喜歡的人,一直都不喜歡罷了。什么朋友——都不來往,有事才來尋我。”
“起初是不是凌大俠托你在內(nèi)城照拂我的?”夏君黎卻笑道,“所以你那時——全無疑慮便肯幫我?!?p> 邵宣也沒有回答,好像倦了似的,只揮了下手,算是辭過了,徑出門去了。
屋中俞瑞聽刺刺敘講了一年未見,如何單疾泉和單無意竟都已隔了陰陽,夏君黎回來時,只見他蒼老面上此時竟也有黯然。“還是老夫命長啊,”俞瑞慨嘆著,“世事難料,能活著竟已算是很好了?!?p> “君黎哥,”刺刺見他,便捧起東軒門那疊錄書走過來,“我方才都看過了,邵大人說,旁的都同往常一樣,就今日下午有個戲班進來,去太子府上的,這里頭的人他不盡曉得。這戲班二十多個人呢,申時進來的,到徐大人送這記錄來還沒走,要不要去問問?”
夏君黎取過來看了看,一旁俞瑞卻忽然笑出了聲。夏君黎側(cè)目看他:“有何可笑?”
“我只是想不出——瞿安能做這種事?他這樣的人,會易容躲在戲班里?想著不可笑么?”
“他躲在朱雀山莊做個男寵,想著便不可笑?”夏君黎反譏得毫不避諱。
俞瑞面上笑容頓失,就連刺刺都忍不住拉了拉他。
“我并非說笑。在我看來,他能忍受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能忍之屈辱,能做出這世上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事,躲在戲班子里如何不可能?你可知東水盟那些人,一向也都喜作伶人戲子模樣的,或許正有瓜葛?!毕木鑼洉鴴伒阶郎希坝崆拜吶绻嫦胩嫠疵撓右?,與我一道尋出真相方是智途?!?p> 他還是與刺刺商議了下。戲班自不是不可疑,但此時夜色既深,去太子府實是挑事的意味過重。四門不開,戲班最快只能明早再走,倒也不必定要這個時辰欺過去,不過夜長夢多,若真是瞿安這等高手混跡其中,亦不知一夜之間會做出什么事來。他便先著了親衛(wèi)之中一小隊人打著巡夜之旗號去往太子府附近留意。
話說回來——他心下明白,這一來自然也是因為張庭這事失之草率,以至于他不大好在這當(dāng)兒再去得罪趙眘最縱容的這個太子,授人以柄;二來,他亦并沒有太大的把握,那戲班就定有什么問題。東軒門雖然同東宮在一個方向,可這些有資格入內(nèi)城來的戲班,一向都是熟面孔,約束頗嚴,易容頂替就算可行,獨溜出來卻并沒那么容易——開四門時戲班還沒走,打傷單一衡的人又定在東軒門內(nèi)等著門開的那些人之中,無論怎么想,要把這兩件事硬扯到一起都有些牽強——比適才硬指張庭還牽強,就是自己都覺得這回是自己更像那個無理尋釁的。
他另派了人去往四門,交待了倘天明戲班出去,務(wù)必嚴查細核,可心里終究還是不那么有信心,不免頹頹唐唐地在桌邊坐下來了。
“一衡還好么?”他問了一句。
刺刺答道:“沒大礙,他這會兒睡得正好。鬼使伯伯也去瞧過了,說只是有些虛,沒事的?!?p> “一衡……是被極陰內(nèi)力所傷,以俞前輩所知,瞿安之內(nèi)力,是什么樣路數(shù)?”
俞瑞聽他還是糾纏于瞿安,原本又想笑——瞿安只是天生長相稍嫌有些陰柔,但招式內(nèi)力一向都與“極陰”二字沾不上邊,他甚至想象不出瞿安出手陰柔是何光景。但料想如此說又要被夏君黎搶白,不免哼了一聲:“我便說他不是這個路數(shù),你又不信我。縱然信我,你也要說,他二十一歲離開黑竹之后,誰知道發(fā)生過何事,又學(xué)過什么新的內(nèi)功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