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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六一六 青衫無眠

行行 小羊毛 4745 2024-04-19 15:25:31

  雨在此時幾乎完全停了,電閃也不再頻繁,好像它們就是為了瞿安那幾劍而來,而現(xiàn)在——那劍垂向地面,在完全的黑暗中,仿佛失去了方才的氣勢。

  “就連單刺刺那等小姑娘,幾日不見都學(xué)了新的,我就不能有點長進(jìn)?”宋然聽起來似乎在笑,可手卻沒停,右臂倏然柔繞,手心軟弱無骨般摸向瞿安右頸。

  ——兩個時辰之前,他便是這樣摸了單一衡一把。

  瞿安眼睜睜看著宋然的招式變得詭譎至極,可比詭譎的招式更為可怕的,自然是潛藏于其后更為詭譎的心法?!胺炙薄@是去年宋然提起過他正在新習(xí)的一門內(nèi)功心法——或至少,是其中某一訣的名字。他從不具問宋然所學(xué)何物,因為這個人似乎隨時都在修學(xué)新的武功,每見都有所進(jìn),從此而論,他甚至很值人佩服——先不論他野心或是聰穎各有幾何,至少這份意志便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只除了有一次——他感覺宋然似乎有些不對,問了才知,他前夜修習(xí)新法不慎,受了反噬,幸好原本內(nèi)功根底就佳,將之穩(wěn)住了。他便是在那天聽得了“分水”這個名字,順便,從宋然微微透青的面色上和周身散發(fā)的陰冷里,感覺到了這股并不尋常的氣息。

  以他曾經(jīng)在江湖的閱歷,卻也從未聽過“分水”這么一個名字,但以他所覺,這想必不是什么正統(tǒng)武學(xué)——否則也不會久躺在無人問津的塵灰書架上,只被宋然這樣的人發(fā)現(xiàn)。出于共利者之間一點稱不上情誼的情誼,他曾勸宋然不必深研這些旁門左道——就算捺不住這好奇嘗試之心,“淺嘗輒止”也足夠了。宋然那日是誠誠懇懇地答應(yīng)了,不過——以他多變之性,何時改變了主意也都未可知?,F(xiàn)在看來——他何止是繼續(xù)練了,甚至——好像是練有所成了。

  這似曾相識的陰冷感侵近而來時,瞿安如舊適時抬起他的闊劍——他嗅到此中之危險,遠(yuǎn)甚適才那“硬鞭”之擊?!胺炙钡臍庀⒃桨l(fā)洶猛地從宋然掌緣指間跳躍出來,不再只是蛛絲,卻像無數(shù)嘶叫的毒蛇,涌向他的正面,如要將他淹沒。

  瞿安在望著自己舉起的左手——和左手中的這把劍。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人在十一歲的他面前展示了一路他前所未見的武學(xué)招法,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與武學(xué)一事也能心有靈犀,第一次震驚于,自己原來亦在此道上擁有無限可能。他試著在俞瑞面前復(fù)現(xiàn)了那日所見——雖然他深知自己復(fù)現(xiàn)得并不準(zhǔn)確,但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屬于自己的、毫無隔閡的“招式”,或曰——“力量”。他以那時候的少年之心給這路招法起了個志得意滿的名字,叫作“舉世無雙”。即使后來,他所學(xué)漸多,很快明白“舉世無雙”不過是見識短淺歲月里的驚鴻一瞥,在這高手林立的江湖或許只能算“泯然眾人”,但于他而言,那心境支撐之意義遠(yuǎn)高于其后所有的追星趕月。如今——他已不知有多久沒與人動手了,有時覺得自己幾乎都已忘了如何出招,年輕時跟隨過自己的兵刃也大多不在了——卻偏只有最初最古樸的這把闊劍沒舍得扔,只有最早最笨拙的“舉世無雙”沒舍得忘。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其中寄托些什么,畢竟那時候的“志得意滿”,早在二十多年前的某個早晨,就已湮滅了。

  只不知為何,今夜,他在黑暗中感知到那毒蛇般的氣息席卷而來時,忽然卻想起了曾為“舉世無雙”賦過的四句詩。作詩可不是他的長項,他這輩子也就作過這一首——他記得那也是一個雷雨的夜,他在孤獨而荒蕪的夜色里摸到這把大多數(shù)時候都沉寂著的舊劍,便將他拔出了銹跡斑斑的鐵鞘,指向了那如血脈般支離于天際的紫電,將所有的心潮澎湃都暢快宣泄出來。他記得那一夜他像十一歲初次逢著那個人時般心念歡騰,他所有的天賦——連同其中最弱的“作詩”這一項——都好像在那場大雨中抵了巔峰。

  宋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是覺得,在這極暗的深夜里,瞿安的雙目不知為何突然亮得讓人心驚。他看見瞿安口唇動著,雖不知他在念著什么卻也不自覺有些忌憚,越發(fā)以全力催動“分水”合圍。他仍有把握——這許多縷毒蛇般的暗意只消有一縷侵入了對手,他的目的便已達(dá)到——瞿安或不會當(dāng)場便為此不支,但這內(nèi)勁甚是陰毒,必悄然于他體內(nèi)侵蝕消耗,待于他要腑扎了根,便再難救了。

  瞿安手中黯淡無光的闊劍似乎始終沒有動——被他以左手一直這般半舉在兩人之間凝視著——至少看起來如此。可——“分水”從四面向他紛往沓去的一剎,宋然突然聽到一串輕盈的似有若無的破碎聲,似水泡破裂般稍瞬即逝。迎面吹來的風(fēng)好像是銹了,不然他怎突然嗅到空氣中一股鐵銹的氣味——手中忽然一輕,他陡地意識到,“分水”擊中了劍身——每一縷怨毒的陰意竟都莫名擊中了劍面,為之阻擋于外——分不清到底是分水尋到了劍,還是劍攔住了分水。他心神微分,一時甚至覺得瞿安口中喃喃的似是某種咒語,連那沉重的兵刃在這咒語之下,都似一撐紙傘般輕盈舒展,竟擋得住“分水”的四方雨落。

  他在片刻的遲疑中無法看清闊劍究竟在何處,只覺那風(fēng)中的銹味愈發(fā)撲面。忽一道小小的閃電快速亮滅,他才看見——在瞿安的周圍,確切說,是他手中分明仍一動不動的闊劍周圍,縈著一片暗褐之色,而一束一束向自己迎面撲來的,正是銹蝕的暗影。

  他來不及避讓,百忙之中用出了本家武學(xué)——執(zhí)錄宋家僅傳長子的心法“照無眠”。

  瞿安覺出劍柄上傳來一陣微微的麻震。“舉世無雙”斬落了每一縷“分水”,卻在觸到宋然之前,像落入水中的雨滴,只在他身周的空氣里打出幾個投石般的圓暈,便匯入了空無;在“照無眠”那不可見的光暈之中,那來自過往的銹蝕般的色彩,更像紛飛向日光的水汽,只扭曲了光影的一個片刻,便消弭無形。

  他感到心跳和氣息已經(jīng)加快——他并不擅長久戰(zhàn),以全數(shù)心力凝起的“舉世無雙”正將他體力急速耗去,可是宋然——他看上去才剛剛開始認(rèn)真。宋然從來不是那種能給人極強(qiáng)壓迫感的對手——可他與人的恐懼卻和那些強(qiáng)大的對手并無二致,因為,好像沒有什么辦法能打敗他,好像他永遠(yuǎn)有更多的后招應(yīng)對,好像他總比對手更強(qiáng)一些。瞿安確實沒有見過宋然狼狽失敗的樣子——這世上幾乎沒有什么人能讓瞿安感到害怕,連朱雀也不曾給過他這種感覺,但假若真的有——那么宋然或許可算最接近于此的一個。

  他厭惡宋然的理由又多了一個。他厭惡這種如被這個人種在了身體里、從心底生長出來的涼意,他的直覺讓他無法擺脫這種逼近的絕望。他一直知道宋然是個極難對付的對手,卻不知道——有這么難。

  他聽見宋然又在冷笑:“你呢?你不換點新的?”這句話,瞿安倒是也想問自己。在對手層出不窮的新招和后招面前,自己一直用的只有這把最初的重劍。在他十?dāng)?shù)年的殺手生涯里,在又十?dāng)?shù)年的追仇生涯里,在更久長的機(jī)造生涯里,他理應(yīng)有不輸于宋然的層出不窮來面對此時的景況,他想自己只是確實——離開這樣的戰(zhàn)場太久了。

  宋然當(dāng)然并不真的希望他“換點新的”。話語出口的同時,他的手掌又已抬起——這次是雙掌。“分水”的陰冷在掌間迅速聚集隨后再度散開,各個識途般奔向瞿安,在雨停后的夏夜凝為無數(shù)冰寒的風(fēng)聲,咝咝沖向這具已失去了威勢的身體。瞿安終于無可奈何地退了一步——退向身后的林間。他手中之劍在多一步的緩沖之中得以再度掀起風(fēng)息,將濃褐的殺意淹沒過蛛蛇般毒襲。只是一息又怎么夠——宋然逼前一步,第二、第三擊潛伏而至——大概是意識到散若游蛇似乎也奈何瞿安不得,那第二擊不再分散沓來,他將陰沉之力盡數(shù)集于左掌,竟是向瞿安正面遞出一記猛擊。瞿安闊劍倒轉(zhuǎn)橫出,仍是“斷山”,斬字一訣破空,宋然手勢微收,略變了方向,掌力仍吐,“蹚”的一聲擊在他橫斜的劍上。無形之內(nèi)勁要穿透這么厚重一把劍果然還是難了些,巨大勁力被劍身直掃而下,嘩啦啦返傾向地面,激得滿地陰風(fēng)乍起,潮霧彌漫。宋然卻絲毫不?!谌龘羰怯艺?,幾乎未等前一擊落地,右掌亦挾同樣威勢破空而至。瞿安腳步稍動——倒也不是他不能再以劍對敵,只是他已覺到——即使以劍擋落,宋然此時正自借勢強(qiáng)攻而上,其后更有四擊、五擊——倒莫若——變換了身法借身側(cè)這棵大樹稍阻他一阻,手中劍勢便能在自己轉(zhuǎn)出樹干遮擋時再度運(yùn)足了“雷鳴”的起勢以為反擊。

  心中主意已定,他步法極快,閃身已至樹后。宋然這一擊自然便落了空,而那緊隨其后的第四擊竟并未因此停歇——又一次“呋”的一聲異響,這一掌不知是來不及收回還是落點欠佳,卻竟是結(jié)實擊中了瞿安藏身的樹干?!胺炙绷^于陰柔,樹后的瞿安并未感覺到多大震動,甚至樹葉顫動的簌簌聲都沒有。他的“雷鳴”卻已準(zhǔn)備好了,再度閃身待要返轉(zhuǎn)回?fù)?,一種突如其來的錯愕感卻在此時猛地?fù)糁辛怂?p>  ——正是“錯愕感”。這世上除了他瞿安,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這種錯愕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從交手的正當(dāng)中感覺到,敵手的情緒和殺機(jī),一時間全變了。

  宋然的殺機(jī)已變了。在他那一掌擊中樹干之前,瞿安能感覺到他激越之中帶了緊張甚至興奮的殺意;可現(xiàn)在,興奮更甚,但緊張卻竟消失了——甚至變得有些輕松——甚至是得意。有什么能讓一個人在一掌落空、又一掌擊到了樹上后反生出得意來?瞿安在意識到這樣的反常時——已然晚了一步。他以最快的警覺收回“雷鳴”,稍許查探了一下自己的內(nèi)息——巨大的陰冷便在他查探的同時從后心剎那透至前胸,他握劍的手微微搖晃,涼意一直滲至頭頂,壓抑不住的甜腥從喉中泛出來,一直泛到口腔,無法咽下。他中了“分水”——那記擊中樹干的“分水”——確切來說,是穿透過了那沉硬的樹干,全數(shù)擊中了他。

  冷至骨髓的疼痛令他心頭空白了一剎——一個像他這樣永遠(yuǎn)制敵機(jī)先的人,卻也終于無法完全預(yù)料敵人的一舉一動;甚至,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為自己知道得太多,才反被宋然利用——入了一個旁人或許不會輕易走入的圈套;他更沒想到宋然竟還懂得這般“隔山打?!币活惖墓Ψ?;但沉溺于這樣的反思已沒有什么用。他在一瞬的茫然之后立時作了最明智的決定——他垂下闊劍,頭也不回,沖入了密樹籠罩的林間。

  宋然知道自己不該得意得那么早——可心底不由自主的反應(yīng),如何控制得住?身中“分水”本來無聲無息,瞿安本來應(yīng)該在無知無覺中繼續(xù)遞出那一劍,繼續(xù)與自己纏斗,可現(xiàn)在——只因自己那一絲得意,他卻已然覺察——然后竟便逃了!宋然下意識便向林中追去——受傷的瞿安再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今日一鼓作氣,必定能將他斃于此地??伞啡氩畈欢嗍?,忽然硬生生止住了,額頭沁出密密一層冷汗來。你怎么敢的?他不無驚懼地對自己說。那是瞿安,你怎竟敢隨意走進(jìn)他居住的樹林?這林間甚至還有他正研制火器的所在,他怎么可能不在這地方鋪滿機(jī)關(guān)、設(shè)下最可怖之天羅地網(wǎng)?你確實再追幾步就能要他的命了——可這幾步一走,你自己的命,只怕也不是自己的了!

  適才的得意在此時不免變?yōu)槿珨?shù)的切齒遺恨——我應(yīng)該早些想到,方才就應(yīng)引他遠(yuǎn)離這樹林,免他逃入其中的可能。他心道。但話說回來,假如沒有那棵樹,我確實也沒辦法在他這樣全知全覺的對手面前,找到機(jī)會用出“透青衫”。

  那一式“隔山打?!币菜频氖址ㄗ杂衅涿闶且鄬賵?zhí)錄宋家獨有之“透青衫”。適才宋然正是將“透青衫”與“分水”合用,才得以覓機(jī)傷了瞿安。此前他已多次試將“透青衫”用在瞿安劍上,不過并不成功——這手法似乎并不能令得內(nèi)勁穿透過那把重劍。所以他才只能試借他物——以此地而言,便只有這些可為屏障的大樹了。以樹干作襯遞傳他以前倒是在別處試驗過,只是這回原也并不確定這般粗厚的大樹能否成功,如今看來——卻原來也不難。那被他正面擊中的樹干一絲傷痕也無,全數(shù)勁力都透傳向藏身樹后之人——正如他所愿。

  心中卻還是一絲歡喜也無。瞿安早早逃去,若立時靜心運(yùn)功,趁著陰力還未附著于臟腑將之驅(qū)離身體,大概死不了。宋然只覺自己心內(nèi)從未如此刻這般煎熬——這或許是他絕無僅有的能殺死瞿安的機(jī)會了。他雖然勝過了瞿安,可也已經(jīng)用完了自己的底牌,“分水”“照無眠”“透青衫”,他原本以為一個都不必亮出來,這一回若放瞿安就此離去,下一次絕無可能再用同樣的招式得手。可——用自己的性命踏進(jìn)這林間冒險,他賭得起嗎?他終究還是個理智至極又謹(jǐn)慎至極的人物,他從不允許一絲可能的意外。與其他一切比起來,他深深明白,自己的性命倘若因按捺不住一時的不甘而冒冒失失丟了,那才是徹底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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