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還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他的手段你瞧見了。你若執(zhí)意要走——他發(fā)起瘋來，這地方可不好說有沒有留了后手同歸于盡?！鄙蝤P鳴指指山洞頂，“左右也已經(jīng)晚了，衛(wèi)姑娘既然平安無事，又何妨在此多等片刻，等我問完我要問的話，自然會決定是‘弄死’他還是‘不弄死’他。”
他瞧了刺刺一眼，刺刺雖不知他為何這般處事，還是會意出聲：“……我看那邊那個木筏最多只能乘兩個人，沈大哥若是不走，我一個人帶不了你們?nèi)齻€回去的——還是聽他的吧?！?p> 這話太過難以反駁，衛(wèi)楓只能訕訕閉嘴。刺刺指指他身上：“而且你的傷……”
大約是一時過于激動，衛(wèi)楓適才的傷處滲出幾絲血色，紅慘慘十分醒目。衛(wèi)楹忙道：“還是好好包扎下，二哥，我們先進去，等沈公子問好了，自然會叫我們?！?p> 她不自覺瞥了一眼一旁的十五。十五事不關(guān)己般，抱著厚背刀，只看著外頭。
兄妹三人回入洞中，刺刺向沈鳳鳴點了點頭，得他肯定的眼神，便也跟著進了去。
“好了。”沈鳳鳴道，“你自己說，別逼我。”
十五回過頭：“你不怕我‘同歸于盡’？”
沈鳳鳴笑：“只是問你兩句話就要同歸于盡，不至于吧?！?p> 十五沉默。
“你不說，我也大概猜得出。你聽聽看對不對。”沈鳳鳴道，“你跟衛(wèi)家孫家無冤無仇，單把衛(wèi)楹擄走，也不提任何條件，反而好像在拖延時間，這么做的后果，無非一是孫衛(wèi)二家今日辦不成婚事，二是整個臨安城為找她諸般混亂。這件事若是出自三十的授意，那第一個原因倒是直截了當，多半是他不滿意衛(wèi)楹嫁給孫覺，若是第二個——只除他還要在臨安謀劃什么別的大事?！?p> 他停頓了一下，“昨晚上我去見了見三十，他身邊就跟了個廿五，我在附近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沒發(fā)現(xiàn)還有人。但是——他與廿五是昨天剛來的，你卻已經(jīng)來了很多天了，至少這樹林迷陣，這地下河道，諸種安排，最少也要個三五天準備。既然你能提早來，能不被人發(fā)現(xiàn)，其他人當然也能。三十又是以東水盟主的身份來的，他要是想趁亂搞些什么動作，天時地利人和?！?p> 十五冷笑了一聲，似有譏嘲之意。
沈鳳鳴察言觀色：“我聽三十說你這人不大會說謊，想來不假，倒不記得他提過你憋著不說的本事厲害。”一頓，“可惜——雖然我先前確實那么推測過，但是正過來想想，又覺得完全不對。如果真是為制造混亂，手段多得很，他既然不想傷害衛(wèi)楹，何必定要從她下手，你更不必那么麻煩，費這么多心思把一個人藏起來一整天。下午的時候，我跟衛(wèi)槙的人打聽了下，三十一直留在靈澈莊，除了身為東水盟主本該作出的反應(yīng)，根本沒有任何其他舉動，若真有大戲要演，他一點也不像主戲，倒像是要看戲。可不管誰演，這戲到底什么時候有？臨安城里直到我和衛(wèi)梔進樹林之前也沒聽說發(fā)生了什么異常的事，而我看你這里準備的樣子，不像要躲十天半個月——這點備糧看樣子也就吃一兩天，按飽足算，明天就得放她出去，說不定今夜就打算放人，真要謀劃什么事，這點時間不夠吧？今天不是朔望日，月亮一出，三十出門還得發(fā)病，揀今天圖謀什么事根本不可能。”
十五看他：“你想得挺多。結(jié)論呢？”
沈鳳鳴不免按了按頭。自從那個道士跑了，我就成那個想得多的人了。他暗自腹誹?！斑€要什么結(jié)論。既然那第二個目的不成立，就只有第一個了。換成別人單為阻撓衛(wèi)楹的婚事都不至于這么小題大做，但我試著代入了一下——你們是誰，‘食月’，從來不肯隨便失手的‘食月’，為一件事能備七個計劃，為一個人可以拆整街的房，為了完美達到目的，十倍的代價都可以不在意，今日為了拆人一門親事，這毛病也改不了，區(qū)區(qū)一個地下河，別說現(xiàn)成就有，就是讓你挖一條出來都可能。而且三十那個人——聽說他從來事無巨細，每個人每分每寸都要反復(fù)安排妥帖才肯讓你們行動，他要是定了你該把人扣到三更，二更半你都不敢開始往回走，這么一想，你這些作為就毫不奇怪了?！?p> 十五低頭，竟然笑了笑。
沈鳳鳴亦笑：“我說對了？”
“我倒希望是對的。”
沈鳳鳴皺眉：“不對？”
“十成里……也就對了一成?！?p> “是么，那你說說剩下的九成。”
十五這次沒有拒絕，只是看起來有點惆悵?！拔腋缭缇筒还苁铝?。我倒是希望他還能像以前一樣，替我把什么都安排好。我雖然盡力學(xué)他的樣子，但若真是他來安排……”
他抬眼看了看沈鳳鳴，“你們絕對找不到衛(wèi)楹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這次全是你的主意?！鄙蝤P鳴道，“可你先前一直說，是三十的授意?！?p> “確實是他的意思，但他也只出了個‘意思’?！笔宓?，“而且，你也猜錯他的本意了。他從沒有說要我阻止衛(wèi)楹同孫家的婚事——他怎么可能管衛(wèi)楹嫁給誰。他給我的任務(wù)，是別讓夏錚出事?！?p> “……夏錚？”沈鳳鳴一時有點會不過意，“夏錚同你擄走衛(wèi)楹有什么關(guān)系？”
“你應(yīng)該知道吧，江南武林大會過后，曲重生就不大信任我哥，有許多事不像以前那樣盡數(shù)說與他知，特別是與夏家莊有關(guān)的事。其實也未必是自那次夏琛的事情始的，他本來就在培養(yǎng)另外的親信——就是他那批所謂的‘盟使’。以前他有風(fēng)吹草動哥都曉得，現(xiàn)在就未必事事洞悉?！?p> 沈鳳鳴聽著，沒有插話。十五既然愿說，他自然不必再妄加猜度。
“雖說，曲重生和哥都提過要我主‘食月’的事，但曲重生行蹤不定，我也并不怎么見到他，倒是哥因為時不時要做他的替身應(yīng)付外人，與他多有聯(lián)絡(luò)，這回也是得了他的授意，要替他來臨安吃這頓喜酒。哥接到指令當下就找我了。曲重生信誓旦旦言之鑿鑿，說他是因忙別的事沒空才要哥走這一趟，但哥還是懷疑——他會不會有別的謀劃，這頓喜酒，會否與當初的江南武林大會一樣，對夏家莊有所不利?！?p> 沈鳳鳴對此倒是相信，畢竟自己也曾有過一樣的擔憂。十五又道：“哥既然這么說，那當然聽他的。曲重生一直想要尋機對付夏家莊是事實，他曉得哥不會在對付夏家莊一事上再悉從他令，上回刺殺夏錚，我也找了借口沒有辦成，是以若真要有事，他現(xiàn)在必定是找他的盟使動作，哥有此擔心便在情理之中。他若不是要來臨安倒好，既然要來，總不想見夏錚在眼皮底下出什么事，所以叫我設(shè)個法子，萬一曲重生有什么埋伏打算，都別讓他得逞?！?p> 十五說到這里苦笑了記，“我這種人，動手還可以，叫我去想法子，比殺人難上何止百倍。哥一直說要尋個機會讓我單獨練練，這大概就是他尋的機會。我當時坐在他面前，心下一片空白，只覺得我們既然對曲重生的想法一無所知，又何從去破壞，難道真要一種一種地假設(shè)，一種一種地設(shè)計應(yīng)對？他看我實在毫無頭緒，便說了句，這世上大部分事情治標容易，治本難，但也有些事情，治本比治標容易。比如現(xiàn)在，與其花力氣去研究如何阻攔曲重生在這喜筵上可能的埋伏，倒不如讓這頓喜酒本身就別發(fā)生，這樣，無論曲重生想做什么，都不會有機會?！?p> 他看了眼沈鳳鳴，“所以你適才說的不對。我哥從來都懂得要選最簡單的辦法達到目的，并非你說的‘十倍代價’都在所不惜。他只是喜歡我們做得完滿些，但做的事情——必是所有辦法中最容易做到的。”
“我看你好像沒學(xué)到他這一點?！鄙蝤P鳴笑，“你的意思，你擄走衛(wèi)楹，單純就是為了讓今天的喜筵擺不成——若是為此，你這手段恐怕還是稍嫌復(fù)雜了點。你當時可以給她一刀——或者，你不想殺她，那你給孫覺一刀——一樣能達到目的，還不用帶著人東躲西藏地累贅，這會兒回建康的路都走了一半了。”
“殺人當然容易，我只是不想鬧得太大?！?p> “你該不會認為現(xiàn)在鬧得小了？”沈鳳鳴道，“外面滿地找人，比你殺了衛(wèi)楹還緊張——你難道不知道沒出閣的姑娘被強人擄走，說出去是比死了人還緊要的事？還是眾目睽睽之下，衛(wèi)家想含糊其辭都不行?！?p> “要的不就是這個?！笔宓?，“這樣孫家才不能再娶她，不然今天婚事不成，改天又擺起來，我白忙一場?！?p> “你是打的這個主意，所以越發(fā)要留她留夠了時辰，好叫她讓那些閑話壓得再翻不了身？”
“我準備著明天放她走——過一夜再回去，應(yīng)該足夠了?！笔褰z毫不覺得如此有什么不妥，甚至伸出一根手指表示贊許，“你剛也就只猜中了這一點。對，我計劃好的時辰，早一刻都不會放人?！?p> 沈鳳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果然“食月”的人實在不能用常心忖度。
既然說到了這里，十五也便無忌：“我不如我哥能次次都想到最好的點子，但即使點子不是上佳，只要每一步都能依計完成，同樣能達到目的，要是拆整街的房有必要，我確實會拆。劫走衛(wèi)楹是我第一個念頭，而且一定是接親路上：一是時辰夠早，夏錚他們那時候肯定還沒出發(fā)去喜筵，倘若新娘子不見了，喜筵擺不起來，自然就不必去；二是日子夠晚，那已經(jīng)是喜事當天，孫家同衛(wèi)家想必應(yīng)對不及，沒法周旋，只能將喜筵撤去——我離開建康之前就大致想好了，本來想告訴我哥，讓他看看能不能行，他卻說不用告訴他，他信我辦得到，只提醒臨安我們不熟，叫我多想想，不要鬧出人命，給他省點麻煩?！?p> “臨安你們不熟——這個地下河道，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沈鳳鳴道，“就連久居臨安的，都未必曉得這個地方?！?p> “這個簡單。查下臨安府的地理志就曉得?！?p> 沈鳳鳴瞇起眼睛：“什么？”
“你說我作這些準備三五天——也不曉得你是高估我還是低估我?！笔謇溲?，“我大半個月前就來了，踩了孫府衛(wèi)府的位置，推測了下迎親隊伍怎么走。那時候還不能肯定推測就一定正確，所以想了好幾個可能，圈了好幾個可埋伏的地點和得手后逃跑的路徑。這些倒不是太麻煩，最麻煩的是這事一出，孫家衛(wèi)家定必全力捉捕我這個綁匪，我?guī)€新娘子，即使當時走脫不難，卻不可能跑得過人家的搜捕快馬，憑孫家這財大氣粗的面子，臨近幾個縣里只怕都要鋪天蓋地張網(wǎng)等我，所以——走不掉，只能就近找地方躲，躲過了我預(yù)想的時辰，將衛(wèi)楹放走之后，我一個人就容易了。我不熟臨安，當然不知道哪里能躲，也沒有可靠的人能問，但城里城外的天然地形、后天居造，應(yīng)該沒有比府志縣志記得更清楚的，那官錄記載可不會騙人。所以我連著三個晚上趁黑去臨安府衙門翻找，各城門——城里、城外——我都翻過了，臨安人不曉得這里有地下河不奇怪，也就老縣志里頭有，幾十年前的記錄了，那會兒都城都還不是都城，尋常誰在意這個?！?p> “既然你起初不能確定路徑，埋伏之地也選了好幾個，那你準備的躲藏之所也不止這一處吧？各城門外是不是都找了？”沈鳳鳴道。
“地下河這等天然屏障可遇不可求，臨安郊外，能有這一處就不容易了，其他地方當然也作了準備，但都不如這里，所以只要有機會，我當然還是在距離嘉會門最近之處埋伏。這外面還有一片密林，也算個阻障，本來挺普通，迷不了誰的路，我想了許久，想起我兄弟十三，他對布陣有研究，同我說過萬物皆可入陣，我就趁日子還早回了趟建康，想著找他過來幫忙在林子里布下迷陣，防得人輕易進來發(fā)現(xiàn)地下河。但轉(zhuǎn)念，我這計劃詳盡要做些什么連我哥都不曉得，沒必要多拉個人下水，所以，就叫十三教了我兩天皮毛，自己回來了。我自認為這回把能想的都想到了，準備也作得極是夠了，若還是給你們找見，也只能怪我學(xué)不會我哥的本事。”
沈鳳鳴指指心口：“三十是這里有病才這樣，你還學(xué)他。你要是能學(xué)成了他那樣，你也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