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卡瑟琳才從那種奇怪的狀態(tài)恢復(fù)過來。她覺得剛才一直介于清醒與昏睡之間,自己似乎說了很多話,但又沒有印象說過些什么。
卡瑟琳疲倦地抬起手,將手背貼在額頭上來回磨蹭了幾下。這時源源不斷的無力感,像磚縫里的野草從身體各處鉆出來??ㄉ盏念^腦有些暈眩,恨不得能馬上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
但是下一刻,她的頭又開始疼起來,如同有無數(shù)根細針插滿了腦袋??ㄉ瞻醋∽约旱念^部兩側(cè),用力擠壓了一會。
“怎么回事?”卡瑟琳睜開眼問道,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始終閉著眼睛。不過即便睜開眼她現(xiàn)在也什么都看不清,眼前朦朧迷離像蒙著霧。
“阿斯,費利。”卡瑟琳再次發(fā)問,“你們在哪里?怎么回事?”
“坐吧?!卑⑺沟穆曇粼诳ㄉ斩呿懫?,但是聽起來有些冰冷。
卡瑟琳瞇著眼左右張望,看見阿斯和費利分別坐在她的兩旁。他們每個人都坐在一張寬大舒服的靠背椅上。卡瑟琳瞧見她身后同樣有張椅子,便緩緩地坐下。
“我怎么覺得那么累???”卡瑟琳揉揉眼睛,小聲問阿斯。
“你站在那滔滔不絕講了半小時,能不累嗎?”阿斯的臉部很僵硬,或者說是面無表情。
“真的?”卡瑟琳拍拍自己的臉,“我說什么了?”
阿斯抬了一下眉角,卻沒有回答。
卡瑟琳不明白,這個阿斯怎么古里古怪的。于是她轉(zhuǎn)過臉問費利:“你們的副團長大人這是怎么了?”
費利的臉色同樣不太好,他苦笑著搖搖頭說:“團長大人,我雖然有心理準(zhǔn)備,漠司鎮(zhèn)的事情不會簡單??晌覜]想到,王室和國王陛下牽涉得那么深。您說得對,這些隱秘還不如不知道的好?!?p> “我到底說什么了?難道我都告訴你們了?”卡瑟琳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嗯,該說的,不該說的;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阿斯的聲音低沉堅硬。
“??!”卡瑟琳張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向阿斯,難道原本那些瞞著他的事也說出來了嗎?
“愚蠢的女法師,在勇者樂園里,灰色領(lǐng)域使任何有關(guān)記憶的東西都無法隱瞞。一旦你的心防被打開一個缺口,他們便能隨意支配你的意識?!毕б欢螘r間的地精學(xué)者,又出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一開口便是訓(xùn)斥。
地精學(xué)者訓(xùn)完卡瑟琳,轉(zhuǎn)身對著不遠處的執(zhí)行委員會說:“你們這些棄民,慣用的手段就是誘導(dǎo)他人放棄心靈的抵抗。什么公平交易,兌現(xiàn)諾言,無恥!那個牧師不是因為你們的勇者樂園,又怎么會身處險境?”
“啊呀,老教授,你又來湊熱鬧了。原來你就是那十二根腳指頭,你到底有沒有十二根腳指頭???”久不作聲的菲霜神經(jīng)質(zhì)地叫起來,她好像又感到無聊了,“喂,老教授,剛才在灰色領(lǐng)域里有沒有驗證你的鏡面猜想?。课?,碧可真是惡劣,居然抹掉了那個空間節(jié)點。我原以為你會待在那個破碎的空間里,永遠回不來了?!?p> “不是我抹掉了空間節(jié)點,而是我無法長時間維持那個空間節(jié)點,它自行崩潰了?!北汤L著臉,她的尖下巴簡直像把插在地上的劍,“在鎮(zhèn)口還有一道空間門,教授先生完全可以從那里回來。請注意你的言辭,尊敬的第三委員。”
“你們這些棄民,做出什么惡劣的事跡我都不會奇怪?!钡鼐珜W(xué)者并沒有接受碧的解釋。相反,在對“惡劣”的評價上,他倒是難得和菲霜保持了一致的觀點。只是老教授劃定的范圍,比菲霜的惡趣味心理顯然要寬泛得多。
“尊敬的十二根腳指頭教授,請原諒我早先沒能認出您來。我實在是想不到,您會重新從歷史中走來,繼續(xù)在這個世界上進行偉大的百科全書記錄活動。不過,作為這片大陸上——過去的,也是現(xiàn)在的,以及將來的——最偉大的地精學(xué)者,我始終希望您能夠公平、公正地看待事物。您肆意而帶有強烈個人感情色彩的評論,已經(jīng)嚴(yán)重有悖于您的客觀精神了。”薇西夫人輕輕揮手,地精學(xué)者身旁出現(xiàn)了一把高高的長腿高腳椅,椅面大小正適合老教授的身材,“好在我理解您的心情,所以我希望您從此刻起,保持一位學(xué)者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其實您不用總是來去匆匆,完全可以和我們坐在一起,愉快地交談?!?p> 薇西夫人招呼完老教授,又望向卡瑟琳三人,“好了,卡瑟琳團長,我要代表角落之城向您表達衷心地感謝。您的敘述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有關(guān)國王陛下的故事確實是精彩,又出人意料?!?p> 薇西夫人的笑容親切和藹,但在卡瑟琳眼里已經(jīng)變得說不出的討厭。女法師此時的心情糟糕透頂,阿斯冷談的態(tài)度讓她意識到,自己隱瞞的一些真相,嚴(yán)重傷害到了兩人之間的感情。
卡瑟琳懊悔極了。如果沒理解錯這些聽眾們的話語,那么剛才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國王陛下的那些隱秘,應(yīng)該被她毫無保留地公布于眾了。這里面說不定還包括她與國王陛下的一些私人協(xié)議。
但是比起國王陛下被出賣,卡瑟琳感到更棘手的,是阿斯一定會認為自己被她利用了,尤其是在庫爾傭兵團成立之初的那段時間里。
卡瑟琳很想告訴阿斯,那時她真的是身不由己。好吧,至少在漠司鎮(zhèn)地震后,她是有機會將真相告訴阿斯的,甚至也有機會拒絕國王陛下的兩趟私人任務(wù)。
只不過,如果沒有那兩趟私人任務(wù)的出色完成,庫爾傭兵團在后來的日子里,是無法在西大街17號從容立足的。因為那里是王城著名的上等街區(qū),正好位于王宮和宗教堂圣殿的中線位置上。庫爾傭兵團將自己的駐地設(shè)立在西大街,是以此來表明他們在國王與教宗之間選擇了中立。
但卡瑟琳心里十分清楚,假如不是國王陛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在西大街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這算是國王陛下給予卡瑟琳的一個特殊照顧,但這一點卡瑟琳卻無法向阿斯解釋。畢竟阿斯來到王城總共也沒有幾年,他無法體會到,國王陛下在王城中意味著什么。
對王國歷史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自圣法安開國以來,坐在王座上的那位陛下一代不如一代,使得象征著世俗中最高權(quán)力的王權(quán),變得搖搖欲墜。如今王國的九大行省中,國王陛下能夠政令通暢傳達旨意的行省,怕是一半都不到。但是在王城,或許唯有在王城,王權(quán)的威嚴(yán)還從未離開過。
王城的每個居民,對于國王陛下的敬畏近乎出自本能。只要想想那位至高神在人間的代言人,宗教堂神圣的偉大領(lǐng)袖——敬愛的教宗閣下,在王城也僅僅只能被叫為“教宗閣下”。因為王城的宮殿中已經(jīng)有了一位陛下,所以那位在王城以外,被信徒們尊稱為“教皇陛下”的教宗,也不得不向世俗權(quán)力的巔峰保持一份無奈的尊敬。
總之,這兩年庫爾傭兵團看似在國王與教宗之間,能小心謹(jǐn)慎地走鋼絲,其實也只是國王陛下允許他們走而已。
如果有一天國王陛下要卡瑟琳做出選擇,那么庫爾傭兵團就只能為王國服務(wù)。又或者庫爾傭兵團果真投向教宗,那國王陛下有無數(shù)種辦法,在第二天就把西大街17號鏟平。
某種意義上,卡瑟琳一直在與國王陛下保持默契,一種沒有任何言語或書面上說明的默契。有時卡瑟琳甚至?xí)?,庫爾傭兵團之所以能在國王與教宗之間保持中立,大概是國王陛下為了寬教宗的心,故意為之。只是目的何在,又是卡瑟琳難以琢磨的。
“我會解釋的,等我們回去以后,我保證。”卡瑟琳不動聲色地向阿斯嘀咕??上Ц眻F長大人似乎沒有聽到卡瑟琳的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地精學(xué)者,不知在想什么。
卡瑟琳暗自嘆了一口氣,眼下實在不是解決兩個人私人感情問題的好時機,因為傭兵團正面臨著成立以來最大的危機。
那位薇西夫人真是不好對付,到目前為止,三人眾根本無從抵抗。要不是那位不知怎么跟來的地精學(xué)者,時不時給予傭兵團一些似有似無的幫助,三個人都無法完整地坐在這里。
只是一個變?yōu)橥鲮`的地精,又能提供多少幫助呢?從漠司鎮(zhèn)的情景看,卡瑟琳相信他們很難撐過第三關(guān)。
“都怪這個該死的任務(wù)?!笨ㄉ諒膽牙锩瞿欠忾寄久苄?。如果不是為了把它送去棕月祭壇,傭兵團又怎么會陷入幾近覆滅的境地?
卡瑟琳看著手中的密信,眼神慢慢堅定起來。她忽然站起身。阿斯和費利都注意到卡瑟琳的不尋常,以及她手里的密信。
“團長大人,你這是要干什么?你不會是想——”費利似乎猜到了什么。
但是費利還沒說完,阿斯便直接搶過話去,“卡瑟琳,你不能!”
“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有什么不能的?!笨ㄉ諢o視兩個團員,又堅定地向前走了兩步。
“如果你那么做了,我們的傭兵團就只能解散了?!卑⑺姑偷厣锨皵r住卡瑟琳的去路,“我們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p> 費利緊張地站起來,也快步走到卡瑟琳的身旁。
“沒有到絕望的時候?”卡瑟琳慘淡地笑了笑,目光在阿斯和費利臉上掃過,最后又停留在阿斯的臉上,“鐵砧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我們,綠風(fēng)不知去了哪里,連費利也差點喪了命。你覺得這還不夠絕望嗎?我們能撐過第三關(guān)嗎?還能有剛才的運氣嗎?”
阿斯沉著臉沒有回答,他的眉頭突兀地擰成一團。卡瑟琳推開面前默不作聲的男人,“其實我現(xiàn)在要做的,也未必能救得了我們。當(dāng)初真不該輕易接下這個該死的任務(wù)。唉,我這做團長的實在是失敗啊。如果你們還當(dāng)我是團長,那就讓我試試用這個任務(wù)換我們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