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登山脈里下著連綿的陰雨,一連三天的陰雨,山路變得越發(fā)濕滑,每一步都會帶起濕沉的泥漿,卡瑟琳開始后悔接下這個任務(wù)。
“親愛的團長大人,停一下,停一下?!辟M利倚著棵大榆樹對卡瑟琳叫道,“你看我鞋底的爛泥巴,都比我的手掌厚了,又粘又重腳也抬不起來。”
費利卷起耷拉在手臂上的長袖子,從腰間抽出把白銀小匕首,用力把鞋底上的一層爛泥刮下來,厚度居然有兩指來寬。
“撲哧,撲哧”,在隊尾的矮人帶著四濺的泥水走過來,他背著和自己一般大的旅行袋,抬腳用大鋼斧敲敲自己的鞋底,“當(dāng)、當(dāng)”的發(fā)出金屬撞擊聲。
“早勸你筑上鐵鞋底,看,多結(jié)實不沾泥?!卑颂е掳蛽u頭嘆氣,胸前的大胡子像刷子一樣掃在費利胸口。
費利捂住胸口急忙跳開,把寬大但濕透的牧師袍拉拉直,惱火地說:“鐵砧,我這前胸領(lǐng)結(jié)可是絲織的,絲的你知道嗎?都給你刮毛了?!?p> 費利一臉心疼地看著領(lǐng)結(jié),背過身說:“再說了,我腳底可沒有天生的厚皮,鐵鞋底還不把腳板磨破了?而且那也太重了。”
鐵砧摸著頭想了想,指著開路的健壯戰(zhàn)士說:“阿斯也是穿我筑的鐵底鞋?!?p> 費利翻翻白眼什么話也沒說,倚著樹干刮起另一只鞋底。
叫阿斯的健壯戰(zhàn)士穿著簡易的灰色鐵鎖甲,他轉(zhuǎn)過身,把手中的寬紋鋼制長劍插到泥地里,脫下水漬橫流的圓鋼盔,將它頂在劍把上。阿斯一頭平頂短發(fā),配著臉上褐色的皮膚,顯得非常悍勇。他繃著臉對鐵砧說:“我記得自己很早就穿鐵底鞋練腳力,腳底可不比你薄。費利是個嫩皮牧師,能和我們一起走山路就已經(jīng)不容易了?!?p> “哎?什么叫嫩皮牧師,這里嫩皮的只有我們團長大人,你再抹兩把雪在臉上,也沒團長大人的一只手白。”費利原本聽阿斯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給矮人聽,還頻頻點頭,可下半句就開始調(diào)笑起他,忍不住反唇相譏。
大榆樹上一陣晃動,跳下一個金發(fā)批肩的英俊精靈,一身短打褐色獵裝,斜背藤木短弓,腳上穿著用青樹皮縫起的靴子。他把一條綠草藤束在額頭上,額前垂下一縷頭發(fā),遮擋在一只眼睛前頭。精靈落在費利面前,盯了他足足一秒鐘,點點頭,又跳進另一頭的樹叢里,空中輕輕飄來句“嫩皮”。
卡瑟琳看見費利臉色開始變白,心中苦笑,知道隊員們又在一起作弄費利。費利已經(jīng)在爆怒的邊緣,如果她再不說點什么,多半嫩皮牧師又要氣暈過去了。
“費利,你再說一遍那天的情景,那個神秘的委托人。”卡瑟琳邊說邊讓費利抬起腳,用魔法暖風(fēng)吹干鞋底,然后專心地用魔粉筆畫上六邊形魔法陣。
簡易的六邊形魔法陣會聚起一些風(fēng)元素吹在地面上,這樣鞋底可以少帶起很多濕泥。只是這個魔法陣維持不了多久,走上十幾分鐘就會被磨去。
“那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一個人提早回了總部。我一開門,背后就有個穿深色大斗篷的人跟進來,他一直側(cè)著臉,戴著斗篷帽掩蓋自己的面容,我只看得見他的寬下巴。斗篷的領(lǐng)子上繡著個很小的紅鑰匙圖案,鑰匙頭是根滴血的斷指?!辟M利說得非常流利,細節(jié)也無遺漏,顯然重復(fù)過好多次。
“他聲音嘶啞,是用魔法掩飾過的。一出手就是整整三袋的金幣作為定金,留下個小盒子,說把里面的東西帶到棕月祭壇,事后還有七袋金幣?!?p> 是啊,整整三袋的金幣,一年的辛苦也就能換來那么多?,F(xiàn)在只要把盒子里的信送到多登深山里的棕月祭壇,就能得到總共十袋金幣。比傭兵團建立至今,賺到的所有傭金都要多。
拿到定金的第二天,卡瑟琳曾用商量的口吻詢問了阿斯——傭兵團的副團長——是否要接下這個看似輕松,而且報酬豐厚的任務(wù)。
阿斯抱住卡瑟琳,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說:“以我們的實力,東大陸上還有不能完成的任務(wù)嗎?親愛的卡瑟琳,你的任何決定都將得到我無條件的支持?!?p> 卡瑟琳承認,作為戀人,阿斯的話多少有些寵溺。但庫爾傭兵團的實力,在東方大陸上確實無容質(zhì)疑。
可是,如今卡瑟琳漸漸感到,任務(wù)絕非想象中的那樣輕松。就像眼前,畫完魔法陣后,負責(zé)探路的精靈綠風(fēng)重新歸來,告訴大家前方?jīng)]有山路了,劈林開路是唯一的選擇。
勇敢堅定的鐵砧豪邁地接下了開路工作。帶著濃重北塞卡口音的矮人,揮舞起與他齊高的巨斧,阻路的草木如同遭遇狂風(fēng),四處飛散。
鐵砧總喜歡戴著他祖上傳下來的彎角鐵盔,而且拒絕在身上穿上鎧甲,永遠只穿黑皮甲的他顯得十分寒酸。作為以戰(zhàn)斗為生的流浪戰(zhàn)士,卡瑟琳很奇怪這么簡陋的防護,鐵砧是如何在一次次的搏殺中存活下來的。
要知道,第一次看見鐵砧的戰(zhàn)斗方式,阿斯和卡瑟琳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無視射來的弓箭,嚎叫著正面沖向敵人,雖然狂舞的巨斧擋下多數(shù)箭支,但以身中兩箭的代價才砍翻了五個敵人。鐵砧事后說,在任何戰(zhàn)斗中前進,是他戰(zhàn)斗的信則。
也是這條信則,讓傭兵團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不停地用賺來的大筆傭金,當(dāng)作去請牧師的醫(yī)療費。“你收了個賠錢貨。”每當(dāng)這時,阿斯都會揶揄卡瑟琳。
開路的鐵砧被一叢細軟而堅韌的黃綠色荊棘放慢了動作,巨斧難以應(yīng)付這些看似柔弱的植物。好在阿斯已經(jīng)上前幫忙,對于開路的工作他也是一把好手。
卡瑟琳心中多少有些歉意,是自己的疏忽,讓伙伴們現(xiàn)在不得不和些纏人的植物奮戰(zhàn)。
多登山脈——遠古神靈的隕身之地。千百年來,與之相關(guān)的傭兵任務(wù)都是九死一生。庫爾傭兵團就是完成了多登山脈的王冠任務(wù),才得以聲名鵲起。
“卡瑟琳,也許你該來看一眼?!卑⑺故掷锬弥欢翁俾哌^來。
卡瑟琳接過藤蔓舉到眼前,眉頭不覺皺起。眼前的藤蔓細長柔軟,橢圓的綠色小葉帶著微紅的齒角狀外沿,藤蔓周身長滿絨毛一樣的細白小尖刺,捏在手上有些刺癢。如果仔細看,還會發(fā)現(xiàn),有一條非常細小的金絲鑲嵌在黃綠色的表皮上。
“金絲藤,天然的土元素聚集植物。如果抽取金絲編織成藤絲手套,有土系魔法的增輻作用。”卡瑟琳長嘆一口氣,要是在平時,采上一捆這種少見的原料回去賣,也能小賺一筆??涩F(xiàn)在它倒成了隊伍的攔路虎,土元素的防御性讓金絲藤難以割斷,即使阿斯的長劍也不行。
不過好在雨水充足,金絲藤被淋了個透??ㄉ辗懦鰩讉€冰封雪球,將金絲藤凍住——變得堅硬的金絲藤,容易割斷得多。
為了穿過整片金絲藤覆蓋的林地,讓卡瑟琳耗去不少魔法,她感到身體有些疲倦。
這就是真正的多登山脈嗎?然而這里也只能算是外沿山區(qū)。在卡瑟琳看來,傭兵團成立的三年里,沒有一個任務(wù)比王冠之行更為艱難。但棕月祭壇——座落在多登山脈中心的遺跡之地——遠非處于邊緣地帶,臨近大水草森林的王冠古墓可以相比。人們只是聽聞過棕月祭壇的存在,卻沒有見過它的真容。
棕月祭壇之所以在王國聞名遐邇,是因為每過十年,祭壇中的一位祭祀,會前往王城挑選一個門徒。在這樣的日子里,國民們的熱情,都會放到十年一期的幸運兒身上,哪家將成為棕月祭壇的新弟子,是茶余飯后的重點話題。
此外,國王也會舉行近乎國慶般的隆重典禮,使整個王城像在過節(jié)一般。每個來到王城的棕月祭壇祭祀,都毫無長途跋涉帶來的風(fēng)塵仆仆。他們來往于兩地之間,顯得非常隨意輕松。這似乎淡化了多登山脈沿路的危險,棕月祭壇在人們的想像中,應(yīng)該是個容易出入的所在。
明年又是一個十年,卡瑟琳直覺地認為,這封信也許和門徒的挑選有些關(guān)系,如此并不是個好兆頭。費利說過,國王和宗教堂在門徒的候選人上,有著不少分歧。
卡瑟琳拍了拍臉頰,政治實在不是她的強項。比起激烈的戰(zhàn)斗,那些河面下的暗流遠比噴火的巨龍還要危險。這些年來,庫瓦爾傭兵團一直小心地游走在國王和宗教堂之間,謹慎地讓自己不被卷入政治的漩渦中。可大意來得毫無征兆,卡瑟琳忽然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卡瑟琳叫停隊伍,在進入多登深山前作最后一次休整。幾個人在一條小溪邊的大樹下找了塊空地,阿斯和費利支起一頂帳篷;卡瑟琳用魔法吹起暖風(fēng),烘干幾段木材和地面;很快綠風(fēng)打來兩只山兔。帳篷正中被挖出一個大淺坑,堆上木材架起烤架。阿斯到溪邊打理兔子,用木棍穿好拿回來,支架上已經(jīng)燒好了熱水。
費利優(yōu)雅地泡起了藤葉茶,在小木碗里為伙伴們倒上溫?zé)岫詭Э酀牟杷?ㄉ兆⒁曋M利的動作,思緒卻是轉(zhuǎn)到了別處。
老實說,對于費利的身份卡瑟琳總有著幾絲懷疑。這個自稱貧民的兒子,宗教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牧師,實在很難讓人相信,真的是出身貧民家庭。如同他的優(yōu)雅一樣,那一絲不茍的頭發(fā),精心打理過的指甲,沒有褶皺的袖口,僅僅是這些外表的細節(jié),似乎都在表明著什么。要不是兩年來的相處,費利的為人無可挑剔,卡瑟琳也不會把這幾絲懷疑一直壓在心底。
“我早說過,帶上藤葉茶不會是件壞事。你們看,還有比在這種天氣里,喝上杯香茶更舒服的事情嗎?”費利端著自己的木碗滿足地發(fā)出感嘆,“可惜你們不聽我的,就帶了一小罐,今天是最后的享受了。”
“如果都是你自己背,我不介意你帶上整套茶具?!卑⑺沽⒓窗谚F砧的背囊提到費利面前。
卡瑟琳抿了抿嘴角,捉弄下費利是伙伴們最喜歡的事情。讓瘦弱的牧師去肩負遠行的裝備,還不如讓魔法師拿劍戰(zhàn)斗可行性更高些。
“費利,你說國王和宗教堂之間,對于門徒的挑選到底有什么分歧?”卡瑟琳決定趁休息時間,盡可能地了解些煩人的政治細節(jié),或許有助于自己的思考。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辟M利端著木碗閉目細想,一副深思的樣子,不過伙伴們都知道他是在裝模作樣。如果費利真曉得什么內(nèi)情,一定是迫不及待地講出來炫耀。
“棕月祭祀的門徒,向來是政界的熱門人物。三年前回來的托伊斐,如今已是農(nóng)業(yè)副大臣了,他才四十歲?!辟M利思考了半分鐘,睜開眼睛煞有其事地說道。
“你能說些大家不知道的嗎?”阿斯翻著烤架上的兔子,頭也不回地嘟囔。
“費利,你還是說說分歧,具體的。”卡瑟琳一臉認真地看著費利。
“分歧,那個?!辟M利避開卡瑟琳的目光,急忙低下頭喝了口茶水,“我也是在宗教堂年會的聚餐時,聽兩個禮堂牧師閑聊過兩句。教宗大人覺得,祭祀門徒應(yīng)該是虔誠的信徒;但國王陛下以為,每個國民都應(yīng)該有機會接受神靈的眷顧?!?p> “就是說,教宗想讓宗教堂的人當(dāng)門徒,國王則希望沒有信仰的人也能當(dāng)選。”阿斯忽然轉(zhuǎn)過頭看著兩人說。
阿斯的話讓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帳篷里一時靜悄悄的,只有火堆中的木材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水?!币慌缘木G風(fēng)把木碗遞到費利面前,打破了平靜。
“就是這個意思吧?!辟M利一邊給綠風(fēng)添茶一邊敷衍地說。
“政治啊?!笨ㄉ沼檬直城们妙~頭,“聽說托伊斐原本是個掛名見習(xí)牧師,他父親是南方教區(qū)的紅衣主教。當(dāng)年托伊斐雖然在宗教堂掛了名,但他自己卻喜歡天文歷法,在皇家學(xué)院當(dāng)學(xué)者,是學(xué)院派背景,難怪他的升遷沒有什么阻力。”
“兩邊都能接受不是嗎?不過他要轉(zhuǎn)正總要選一邊的。”阿斯聽出了卡瑟琳的言外之意。
雖然兩人都討厭走鋼絲,可是為了傭兵團在王城立足,他這個副團長沒少和卡瑟琳研究王國的政治版圖。
兔子慢慢地烤熟了,發(fā)出油亮亮的光澤。阿斯細心地撒上鹽巴和香料,香味就像國王的軍樂團在打鼓,鼓點聲一陣一陣地向四處飄散,大家隱約聽到放哨的鐵砧打起噴嚏,都是哈哈大笑??ㄉ諡榛锇閭兎峙淞送萌?,就著麥餅吃起來。
“我去替下鐵砧,在我們勇敢的矮人被香味打敗前?!毕瘸酝甑陌⑺蛊鹕碚f了句,卡瑟琳和費利一起笑起來。
“是啊,是啊。他這會怕是沒心思放哨了?!辟M利在旁起哄,不過他替鐵砧準備了一整只兔腿放在盤子里。
阿斯離開帳篷,只過片刻卡瑟琳就聽到鐵砧邁著快步走來。
“好胃口與健康同在。”鐵砧一到帳篷口,就大聲打起招呼。他進來扔下巨斧,拿起腰間的鐵紅色牛角酒壺,痛快地喝了兩口,這才坐下吃飯。
卡瑟琳這時拿出地圖仔細地研究起來。事實上,這僅僅是多登山脈邊緣的地圖,隨著行程的深入,卡瑟琳越來越意識到此行的困難。地圖上標識的道路已經(jīng)走完,從下一刻起,只能依靠他們的經(jīng)驗摸索著前進。
“沒路了嗎?那我們怎么走?”湊過來的費利小聲問。一旁默不作聲的綠風(fēng)伸出手一指,在一片樹林上劃過。
“我不是精靈,可以在樹上跳躍?!辟M利翻翻眼,沒好氣地說,“接下來一定是苦差事?!?p> 說完牧師先生起身去拿水壺。
“噌”,忽然一支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箭支,豪無征兆地射中了水壺。費利嚇了一大跳,拎著水壺愣住了,還是綠風(fēng)反應(yīng)神速,馬上上前拔出箭檢查起來。水“嗞溜溜”地從射穿的窟窿里往外流,背后的鐵砧瞧見了,大笑著說:“費利,你在撒尿嗎?”
“木箭頭。”一旁的綠風(fēng)沉著臉,“是……”
“咚,咚,咚,咚”沉悶的鼓聲從遠處傳來,打斷了綠風(fēng)的話語。地面開始震動,眾人警惕地跳起身。
“嗖嗖嗖嗖”,無數(shù)的利箭穿透帳篷,自四面八方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