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雪。
這日清晨,弄影尚睡在被窩里,只覺得房間里涼意颼颼,她披上衣服下了床,推開窗戶,只見屋外白茫茫一片,竟是下了一夜的雪。
弄影驚喜的啊了一聲,一陣寒風從窗外吹來,她打了個哆嗦,便趕緊關了窗。
若在莊子上,遇到這漫天的大雪,該是多美的事情呀。
那沒藏訛龐找不到自己,不曉得會不會去莊子上騷擾,還有那夜雨閣的歹人,若知道她沒有死,不曉得會不會又去她莊子上放火。
這般一想,臉色便黯淡了下來,她洗漱完畢,坐在桌前,對著銅鏡,開始慢慢梳理自己的長發(fā)。
鏡中的自己眉目如畫,下巴尖尖,雪白的肌膚上,眉邊那枚殷紅的印記分外明顯。
突然,聽得身后的門被推開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握著頭發(fā)的手松了開來,黑發(fā)如云霧般散開。
她扭過頭去,吃驚的看到蕭漸漓竟然走了進來。
黑發(fā)隨著頭的擺動在身后飄揚,看得來人一陣目眩神迷。
“你今天不用去沒藏府上?”弄影詫異道。
“今天我們?nèi)€好玩的地方?!笔挐u漓帶著笑意走進門,肩頭上還落著一層薄薄的雪屑。
弄影一聽去玩,立刻不多廢話,坐直了身子,對著鏡子,飛快的將頭發(fā)編了起來。
“你上次不是說,這個月,就滿十五歲了么?!鄙砗髠鱽硎挐u漓低沉的聲音。
“是?!彼窃谂D月十八被鄭一凡撿到的,那時看樣子才生下來兩三天左右。
“十五了,頭發(fā)要盤起來了?!笔挐u漓走到弄影身后,從她手里拿過木梳,將弄影剛編好的發(fā)辮又解了開來。
弄影一動不動的坐在桌前,看著鏡子里身后男子,表情專注的替自己將頭發(fā)一圈圈盤在腦后。
他的手法似乎很純熟,一定曾經(jīng)替他妻子或別的什么女人綰過發(fā)吧。
“我自己來!”她突然生硬的打斷了他的動作,奪過了他手中的梳子,將他盤好的發(fā)松開,自己重新盤過。
蕭漸漓呆了一呆,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生氣了起來。
難道弄痛了她么?他咬了咬嘴唇,終于沒有出聲。
弄影回想著簾光凌波等人的發(fā)式,將自己頭發(fā)如她們那樣館于腦后,鏡中的自己,竟似乎突然就亭亭長大了一般。
她回過頭來,卻看到蕭漸漓眼中的迷茫跟失落。
他迷茫于眼前少女的麗色,也同樣失落她為何不讓他替她挽發(fā)。
他的表情多少投射到了她的心底,她帶著幾分歉意,沖他咧嘴一笑,道“這便出去么?要戴面具不?”
蕭漸漓回過了神,凝望著她,低聲道“不用?!?p> 今日便要塵埃落定,還有什么好畏懼。
二人出了城門,棗紅色的駿馬踏著地上積雪,一路朝北馳去。
前方,是一座屏障般高聳延綿的山脈。
“這、這就是那、那山么?”鄢莊主來西夏半月,已經(jīng)無法否認這山是賀蘭山不是燕支山的事實,只是要她承認錯誤,卻又是千難萬難。
“嗯,這就是那山。”蕭漸漓眼中帶著笑意“跟我來?!?p> 馬匹方向微微折向西,二人繼續(xù)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并髻而行。
漸漸的,已經(jīng)到了山麓腳下。
幾株紅梅,在雪地里含苞吐艷。
花瓣上盛著絲絲白雪,煞是好看。
一座山巒擋住了去路,蕭漸漓沒有任何遲疑,駕著馬斜斜穿過幾株被白雪覆蓋的樹木,帶著弄影,來到了一個山谷入口,隱約可以聽到水流的聲音。
穿過被樹木遮掩的狹窄谷口,眼前豁然一亮。
谷中竟然草木青翠,一道山泉從山嶺飛流而下,漫天的雪花落在地面,旋即融化。
“這里地下有熱泉,四周又被山嶺包繞,所以這里很有意思?!笔挐u漓看著一臉驚喜的弄影,笑著說道。
谷內(nèi)空氣清新潤涼,弄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滿臉的笑意,轉(zhuǎn)向蕭漸漓“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
“我前幾天跟李諒祚來過,我想你也悶了這么久了,我們也要走了,所以帶你來看一下?!笔挐u漓下了馬,不緊不慢的說道。
“要走了?”弄影不禁愣了一下。
“嗯,你看,這山后面,就是韃靼人的地方了,李諒祚性子不夠強硬,將來這片土地,遲早要被韃靼人奪去?!?p> 這片土地是黨項人的也好,韃靼人的也好,反正離她莊子遠著,弄影自然是不會去管的。
她下了馬,踏足在濕潤的土地上,便不禁跑了起來。
蕭漸漓眉頭皺了起來,這么小的一個孩子,怎么就做了莊主的?
突然,弄影停下了腳步,仰起了頭,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怎么啦?”蕭漸漓快步走到她身邊。
“那個是花么?”弄影伸長了脖子,手指著近十丈高的山嶺峭壁之上的一叢綠色的植株。
蕭漸漓半瞇起了眼睛,朝她指的方向望去。
“好像是蘭花,只是秦嶺以北,怎么會有蘭花呢。”他低聲道。那株植物通體碧綠,葉子細長,中間似乎盛開著一朵小小的花朵,只是花瓣顏色極淡,乍眼望去,很難分別是花是葉。
“碧色冰蘭?!迸罢Z氣里,帶著幾分難得的惆悵。
“碧色冰蘭?”蕭漸漓反問。
“嗯,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看到,據(jù)說只有在寒冷北方的山谷里,有熱泉的地方才有,想不到竟是真的?!边@是她可望不可即的東西,扎根于凍土之中,枝葉卻浸潤在潮濕溫暖的空氣中。
蕭漸漓看了眼弄影面上的神色,又看了眼那株峭壁上的冰蘭。
即便是他武功未失,要攀上這濕滑的峭壁,都不是太容易的事情罷。
只是再難又如何。他彎下腰,將靴子上的匕首取了下來。
“你要做什么?”弄影呆了一下。
“不曉得帶回莊子上去,能活不?!闭f完,便向峭壁邊緣走去。
弄影一驚,急忙扯住了他的袖子,不住的搖頭。
“沒事的,你轉(zhuǎn)過身子去,不要看?!笔挐u漓伸手輕輕撫了一下她額邊的印記。
“再喜歡的東西,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這樣的花,能看到就很滿足了?!蹦巧奖谌绱藵窕?,要向上爬十丈遠,簡直就不可能。
“好罷,那我試一下,若不行,就算了。”蕭漸漓看著她,眼里帶著淺淺笑意。
弄影扯著他袖子的手微微一松,他人便轉(zhuǎn)過身子,走到了山壁之下。
他抬頭看了下山壁,找準了一條草木較多,山壁相對粗糙不平的路徑,一手攀著裸露的石塊,一手用匕首刺進滑膩的山壁,腳一蹬,人便離地了兩尺。
弄影捂著嘴,一言不發(fā)的看著他越升越高的身影。
待見他已經(jīng)爬到六七丈遠的高處,弄影心中已經(jīng)在大大的后悔。
自己哪怕哭鬧耍賴,也應該阻止他才對。
他若失足摔下,自己該如何是好。從沒認真想過沒有他相伴怎么辦,一想,竟全身冰涼。
不曉得過了多久,蕭漸漓已經(jīng)接近了那棵蘭草。
要將這株扎根峭壁中的蘭草連根掘出,才是最危險的。蕭漸漓腳微微換了個位置,蹬下了幾塊碎石,弄影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
她心脈尚未長好,那懼怖之情,毫不客氣的撞擊著她的心臟。
他若平安下來,那他要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這個想法在腦海中隱隱約約形成,卻又是那樣的虛無縹緲,自己都說不清這意味著什么。
然而蕭漸漓終于還是平安的下來了。
衣服已經(jīng)全部被泥土雪水玷污濕透,手掌上蹭出道道血絲,嘴里含著那株冰蘭。
弄影沖了上去,剛想撲進他懷里,終于還是站住,喃喃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p> 蕭漸漓將那株鮮花遞給了弄影,笑著道“果然是蘭花,好神奇?!?p> 弄影接過這株碧色冰蘭,看了半天,又抬頭看了眼滿臉泥污的蕭漸漓,便紅著臉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