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秦錚在頭腦里把今天的行動過程細細地過了一遍。他實在找不到任何紕漏和破綻。一天下來他已經(jīng)十分疲憊，可他明白，這一夜他很難入睡。
這是因為，他看到她了。
當刺殺任務(wù)完成之后，路口一度異?；靵y。秦錚出了酒館，擠過四下奔跑的行人，在翻倒的汽車前短暫地停留了一下。他確認了叛徒焦仁志必死無疑之后剛要離開，在汽車殘存的一個后視鏡里他看到了沈瓊。
他趕緊轉(zhuǎn)身，可是一個奔跑的行人卻和他撞了個滿懷。接著，又有幾個人阻擋了他的視線。等他奮力擠過他們的時候卻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無論他在做什么事情，頭腦里總是留著一個位置存放那個凝固了的瞬間。她眉頭微蹙，似乎也在觀察著地上的幾具尸體，他知道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小的姑娘。她比以前更加美了；穿著一件淡紫色的旗袍，頭發(fā)微燙。一條鵝黃色的發(fā)帶從耳后穿過將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和白皙的面頰分開。這是一個標準的少婦的裝扮。少婦！她已為人婦了嗎？
秦錚翻了一個身，他開始憎惡這個漫長的夜晚。他睡不著卻無事可做。只能任由記憶滾滾而來。記憶的大部分是那樣的甜美而結(jié)尾又是那樣苦痛。尖銳而又深重的苦痛。每一次都是這樣。
最終他還是睡著了，只是睡得很不踏實。夜里下起了雨，在他夢中的那個場景里也在下著雨。
所以當“怦怦”的砸門聲響起時，秦錚即刻翻身而起。他從枕頭下面抽出那只蘇制的托卡列夫手槍?？焖俚貦z查了一下彈夾，他立即占據(jù)了門后這個有利的位置。他聽到谷子出了屋子，打開了院門。接著，他聽見谷子和另一個人走進了屋子，而不是許多人一擁而進的那種嘈雜的腳步聲，他才稍稍地安了心。那個人被留在了門廳里，谷子一個人跑上樓梯。秦錚躺回床上，他的右手插在枕頭下面，手指依然扣著手槍的扳機。
開了燈，他沖谷子使了一個眼神。谷子搖搖頭，表示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的地方。
“大夫，大夫！醒醒吧。有夜診?！惫茸哟舐曊f道。
來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精壯漢子。穿著打扮像是個馬車夫。他披著一件油布披肩，手上還拿著一把油紙傘。身上滾落下來的水珠打濕了他腳下的一圈地面?？吹角劐P走下樓梯，他忙不迭的鞠了一個躬。
“大夫，您快救救我們老爺吧。半夜犯了心絞痛，疼得動不了。您受累跑一趟，錢不是事啊?！?p> 秦錚帶他進了診室，一邊收拾器械，一邊問：“在哪里住??？”
“肇家浜，嘿嘿，遠了點啊?！避嚪蚺阒?。
“那附近不是也有幾家診所嗎?！鼻劐P問道。
“都說您這里看心病看得好?！?p> “誰說的呀？”秦錚笑著問。
“一個老媽子。說她嫂子的心病就是您這給看好的。我這一路找?！?p> 秦錚沒再說什么。他收拾好一個出診的皮包，吩咐谷子看好家，就跟著車夫出了門。
漆黑的夜里雨下的正大。車夫撐著傘把秦錚讓進了一輛歐式馬車的車廂內(nèi)。秦錚發(fā)現(xiàn)，由于黑暗和大雨，從車廂內(nèi)根本無法看見外面的任何景物。不過對于他來說這算不了什么。在海參威的訓練營里，他們的課題是一個很長的名字。翻譯成中文就是“城市內(nèi)部的地下武裝斗爭”。他的教官在開課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像了解你的情人一樣了解你所在的城市?！睅啄晗聛恚劐P的足跡踏遍了這座繁華都市的每一個角落。他想他已經(jīng)達到了教官的要求。這時他閉上了眼睛，根據(jù)左右的轉(zhuǎn)向和馬車的速度判斷著他所在的位置。
四十分鐘之后，秦錚感到不太對勁。馬車到達肇家浜之后并沒有停留，而是向北進入了徐家匯路。除了執(zhí)行任務(wù)，秦錚一般沒有出門帶槍的習慣。在非租界的街區(qū)里，行人經(jīng)常會遇到特務(wù)，憲兵的盤查。身上藏著槍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毫無疑問，自己此時徒手干掉這個車夫非常容易。一旦到達目的地，對方的人數(shù)和是否持有武器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但他分析了一下，感覺這并不像日偽特務(wù)機關(guān)的行為。對方是敵是友目前還不好判斷，他決定看一看再說。
馬車拐了一個彎。秦錚確信，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法租界內(nèi)。印象之中，這里應(yīng)該是成片的獨棟洋房。就在這時，馬車離開了街道，感覺好像走上了碎石鋪就的一條小徑。又過了一小會兒，馬蹄的聲響驀然大了起來。四周傳來回聲，一直敲打著車廂頂部的雨點聲戛然而止。
到了！
秦錚走下車廂的一瞬間，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警覺。
馬車停在了一個帶頂子的門廊內(nèi)。
果然是一座獨棟洋房。只是秦錚一下車就已經(jīng)到了洋房的門口，無法看清它的全貌。
車夫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他的手里提著一個燈籠。
阿四，怎么不開燈？”車夫問。
“嗨，這不是又停電了嘛?！?p> “大夫來了?！?p> “快請進···”
燈籠的光線很暗，位置又低，秦錚看不大清此人的面貌。但他能感覺到他的體格很健壯。秦錚也看不見房間里的擺設(shè)，燈籠只能照亮一小段地面。年輕人領(lǐng)著他爬上了一層樓梯。在一條過道的盡頭，一扇門微開著，里面透出些許燭光。
走到門口，阿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自己卻站到了秦錚的身后。一霎時，秦錚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伤Я艘а溃€是推開了房門。
果然，一支手槍從側(cè)面伸出來頂在了秦錚的太陽穴上。與此同時，阿四的手槍也頂住了他的后心。他被兩支手槍押到了房間中央。房間很大，但沒有什么家具，顯得空蕩蕩的。秦錚的前面擺著一把椅子。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男子坐在里面背對著他默默地吸著煙。
“這算什么？綁票？我只是一個開小診所的窮醫(yī)生。榨不出什么油水來的?！鼻劐P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不是一個一般的醫(yī)生，我們也不是什么綁票的。這一點你我都很清楚?！蹦莻€人站起來轉(zhuǎn)過身來。
這個人的個子很高，跟秦錚不相上下。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濃濃的眉毛之下，一雙不大的眼睛卻是炯炯有神。
“哦，我不是醫(yī)生？那你說說我是干什么的？”秦錚打算盡量先拖延些時間。奪下身側(cè)的這支手槍對于他來說不算什么?？墒前⑺倪@支槍卻始終牢牢地頂在他的后心上。他需要時間來尋找機會。
“秦錚，原名秦山河。陜西臨潼人。1934年，當你還是一個醫(yī)科大學的學生的時候就加入了**。畢業(yè)之后，你被秘密派往蘇俄，在海參威接受了‘契卡’的訓練。兩年之后，你潛回上海，直至今日。我說的沒有錯吧?！?p> “你們是什么人？日本人還是中國人？”秦錚覺得沒有必要再裝什么糊涂了。
那人微微一笑：“老實說，我們是中國人，但我們現(xiàn)在是在替大日本陸軍參謀部的情報機構(gòu)辦事。之所以用這種方式把你請來，就是不想驚動駐上海的帝國情報處的人員。我們要在上海建立獨立的情報系統(tǒng)。我們想把你作為我們的突破口?！?p> “那你們需要我做什么呢？”秦錚很焦急，到目前為止一個反擊的機會也沒有出現(xiàn)。
“很簡單。把你的行動小組的成員姓名和地址全部告訴我們?！?p> “我需要一支筆，一張紙?！鼻劐P懷疑敵人不一定會上這個當。
果然，那人笑了起來：“不必了，秦先生。還是你說，我來寫吧?！?p> “我要是不說呢？”
“我給你十秒鐘的時間考慮。十秒鐘之后，如果你不說出來，阿四就會現(xiàn)打折你的左腿。我還會給你十秒鐘的時間考慮。然后就是右腿。然后是左臂、右臂。總之我們有的是辦法也有的是時間叫你開口。”
秦錚沉默著。
那個人不耐煩了：“阿四，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默數(shù)十個數(shù)。他不說你就開槍，打他的那條腿你自己拿主意?！?p> 秦錚暗暗計算了一下。如果阿四的槍口偏離三十度的話，那么子彈將射穿自己的左側(cè)肺葉。但是他必須保證只能讓阿四開一槍。那樣的話自己在斷氣之前完全有把握干掉他們?nèi)齻€。還有外面那個車夫，只要他敢上來，也得把命留下來。當他頭腦中的一部分閃過這個念頭的時侯，另一部分也沒有閑著。在那個人對阿四下命令的同時，他自己也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數(shù)到“七”的時，他下手了。
幾個動作是在同時完成的：側(cè)身，下伏，低頭，左手叼住右側(cè)敵人的手腕，右臂曲肘回擊身后的阿四。連一秒鐘的時間都不到，形勢就發(fā)生了徹底的逆轉(zhuǎn)。阿四趴在地上，因為胃部的痛苦而劇烈地抽搐著。右側(cè)的敵人摔在了地上，他手臂筆直地伸著。那是因為手腕已被秦錚牢牢擒住。他的手槍已經(jīng)落在半蹲著的秦錚手里。唯一出乎秦錚意料之外的就是阿四的槍竟沒有響。他沒有猶豫立即向前面那個目瞪口呆的中年人扣動了扳機。
“咔噠”撞針只是擊入了空空的槍膛。
這是一支空槍！
“住手！秦錚，都是自己人?！币粋€人不知從哪里闖進來，大聲喊道。
不用他說，秦錚立刻就明白了，他趕緊松開了那個人的手腕，回頭望去。一個三十歲左右，白白凈凈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盡管他的身體已經(jīng)略微發(fā)福，盡管他的鼻梁上駕著一副金絲眼鏡，秦錚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悅石，余悅石？你怎么會在這里？”秦錚吃驚地問。
“好了，好了，先看看阿四吧?！庇鄲偸f著蹲下來。中年男子早就搶步上前抱著阿四：“阿四，阿四，你怎么樣？”
秦錚從地上撿起皮包說：“還是我來吧，畢竟我是醫(yī)生。”
他們?nèi)税寻⑺牡纳碜臃诉^來。秦錚從皮包里取出止痛劑給阿四注射了一針?？粗⑺牡哪樕珴u漸平靜下來，秦錚才說：“不會有內(nèi)傷的，養(yǎng)幾天就會好?！?p> 另外一個坐在地上，揉著自己的手腕，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秦錚這才注意到他，也是一個精明干練的小伙子。
“兄弟，得罪了，手腕還疼嗎？”秦錚問。
小伙子什么也沒說，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好厲害的身手，幸虧我們的手槍里沒有裝子彈，不然我的命就沒了。不愧是受到特殊訓練的?！敝心昴凶有χ鴮τ鄲偸f道。
余悅石連忙對秦錚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黃玉明同志，老趙被捕后，組織的工作暫由老黃負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