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放下手中的包裹,深深吸了口氣,來到窗前的書桌畔。
“慢!”蘇修淡淡開口道。
“嗯?”云澈揚(yáng)了揚(yáng)眉,疑惑的看向蘇修。
“回去之后可有練字?”蘇修說道。
“學(xué)生每日都會寫字...”云澈回答道。
蘇修點了點頭,淡淡道:“你且先把上聯(lián)寫在宣紙上....”
云澈皺了皺眉,不知老師是何意。
“八角彩燈紙面上有對聯(lián)的字跡,老師卻讓我寫在宣紙上.....”
忽然云澈雙眼閃過一絲精光,“原來老師不只是想要考教一副對聯(lián)和書法......”
閉目微息,云澈從筆架上取了一只上好狼毫打造的毛筆,書桌上,一方早已有放好的硯臺,一小塊墨條。還有一卷放在硯臺旁的宣紙。云澈將那狼毫筆放在硯臺旁,又取了墨條,在硯臺中加了些水,然后用墨條慢慢的磨起墨來了。
磨墨是個耐力活,要想寫出的毛筆字墨跡均勻,飽滿,墨條磨出的墨是最好的,在這個人心煩躁的時候,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靜下心來寫毛筆字了,更別提磨墨了。要磨出好的墨汁需要一個小時,甚至更長。云澈拿起磨條,運(yùn)動手腕,在硯臺內(nèi)慢慢的劃著一個又一個圈,如此不斷重復(fù)持續(xù)一個多小時。整個過程少年做的心平氣和,沒有絲毫煩躁的神色。
看著云澈沉穩(wěn)的樣子,蘇修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一個半小時后,墨磨好了,碩臺內(nèi)散出一陣淡雅宜人的墨香。攤開卷起的白色宣紙,用鎮(zhèn)紙壓住。
目光投向八角彩燈紙面上的字跡。云澈盯著上聯(lián)最前端的那個望字,更準(zhǔn)確地說,他眼中并沒有整個字,只有望字的每一個個筆畫,那端端平平的一橫,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里畫過,嘶啦一聲,微弱的白色光芒從那道細(xì)微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云澈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筆畫,看著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鋒勢。
永字八法之觀字!
永字八法三層境界觀字忘形存意。
每一層境界便代表了一層天地。
觀字,便是揣摩每一道筆畫走勢,把它分解成每一道筆畫。
忘形,便是忘了每一個字的構(gòu)架,不拘形跡。
存意,便是心中存著每一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有心無意方為念。
念,即為思想。
很久以前有位大書法家,皇帝讓他寫個‘天下第一’以拓寫在皇帝賜號的一座山峰上,那位大書法家也是當(dāng)朝的一代名士,得皇命后,他沐浴持齋,在房中閉門不出,也不弄筆墨,只一味奉讀古代詩詞,一月之余還沒有動靜,這很受眾人非議。這位大書法家無奈,只得出來,提前動筆。雖是提前動筆,但‘天下第一‘四個大字,這位大書法家寫來卻是一氣呵成,氣勢雄渾,氣壯山河,書法一處,震懾群臣,眾人這才明白他為何閉門不出,只讀古詩。后來,這個讀古詩練書法的習(xí)慣漸漸被名人士子接受,流傳下來,在古時被奉為經(jīng)典。
當(dāng)心神與書中意境相合時,下筆便有如神助,
云澈目光從燈紙上移開,然后他沉腕,落筆。
飽滿的筆尖像吸滿雨水的樹梢,輕輕落在雪白的紙上。
一筆,兩筆,三筆,四筆...........
一口氣盡,上聯(lián)二十一字已躍然宣紙上,將狼毫筆放置硯臺上,云澈凝視著自已剛寫的字: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下望江流,江流千古!
二十一字纖瘦合勻,骨力雄勁而隱于飽滿拖墨之間,毫不突顯,清勁挺健。
若是放在外面,肯定會被稱為一字千金。
云澈抬頭望向蘇修,恭敬道:“學(xué)生寫完上聯(lián)了......”
蘇修皺眉盯著宣紙上的二十一字,沉默了良久,而后開口淡淡道:“以你的年紀(jì)寫出這些字也算不錯了.....”
“學(xué)生受教了.....”云澈開口平靜道,神色間沒有一絲不滿。
“你可有不服?”蘇修看了云澈一眼,開口淡淡道。
“學(xué)生沒有......”云澈沉聲道。
蘇修深深地看:了一眼云澈,忽然笑道:“若是單論書法,你的字也算很不錯了.......”
“不過......”蘇修搖了搖頭,“你的字只有形,卻沒有意......”
“江流千古,江水一流便是滔滔千古。”
“沒有滔滔水流,何來字意?”
蘇修緩步走到書桌,輕輕執(zhí)筆。
“嘭!........”
第一筆落下的瞬間。
忽然一道滔滔河水拍打黑色崖石的水潮聲轟然而起,激起如泥漿般的千重浪,
仿佛萬匹駿馬在其間咆哮,聲威驚人。
一筆落下,便聞浪聲。
筆落之處,便是一條滔滔江河!
一河江水向著兩岸奔涌,露出滿是泥沙礁石的河底。
下一刻,河水再次涌回,把泥沙與礁石掩住。
蘇修再次揮動筆尖!
河水再次分開!
恍惚間,云澈似乎見到一條大河。
濁黃色的河水自天而降,就成了天河。
仿佛天空被刺出了一個洞口,穹頂外的無數(shù)河水如瀑布垂落。
黑色崖石間,有位老人正在寫字,他神情寧靜,濤聲無法進(jìn)耳,崖石的震動無法讓他的落筆有絲毫偏移,專注而無余物。
面對這樣一條滔滔大河,人類下意識里會生出仰望的情緒,然后沉醉其間,即便醒過神來,也會因為絕望而生不出抵抗的勇氣。
..............
青石大街上有人在看著天。
看著那道滔滔浩然氣流形成的巨筆,在湛藍(lán)的青天上畫出一條江河!
只有一個人在看。
也只有一人看到。
那人站在有間客棧二樓。
一名氣質(zhì)儒雅,白衣如雪的年輕人
南宮!
南宮抬頭看著天空淡淡說道:“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
烏鎮(zhèn)上能夠一筆寫出一條滔滔江河的,只有一人。
蘇修!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吐出二十一個字。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影萬年,月井萬年!”
在最后一個字音落下的瞬間,天空上升起了一輪明月。
月亮邊緣有一個缺口。
缺口代表缺陷。
便是不完美。
所以月有陰晴圓缺!
烏鎮(zhèn)也只有一人能對上這條江河。
南宮!
明月落在江河下方。
江流在上,明月在下!
江流千古,月井萬年!
...........
蘇修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之上的明月,轉(zhuǎn)頭向著烏鎮(zhèn)的一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低下了頭。
那個方向只有一間客棧。
有間客棧!
有間客棧只有一個主人。
南宮!
蘇修靜靜的低頭喝著茶,輕聲說道:“什么時候你能把這輪月亮補(bǔ)遠(yuǎn),你才算踏上那一步了......”
..............
云澈沒有看到那輪明月,也沒有看到那條江流。
江流不是真實的,明月也不是真實的。
天上什么也沒有。
所以烏鎮(zhèn)沒有人抬頭看著天空!
除了南宮。
除了蘇修。
但他感覺到了。
一流滔滔江河往東而去!
一輪幽幽明月騰空而起!
云澈什么也沒有說。
“是不是很吃驚?”蘇修開口淡淡笑道。
云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蘇修似乎很滿意云澈的態(tài)度,放下茶杯感慨著說道:“我年輕那會兒第一次見到老師落筆生花,金蓮地涌,表現(xiàn)的比你可差的多了。”
“老師,真的有仙人嗎?”云澈沉默了很久開口道。
“子不語怪力亂神!世上怎么可能有仙人......”蘇修笑著搖了搖頭道。
“那條江河是怎么回事?”云澈說道。
“你看那亭檐曲線美不美?”蘇修指著窗外的古亭說道。
云澈認(rèn)真看著亭檐上方微微突起的四道線,品味良久后疑惑問道:“說不出來有什么美,只覺得看著很協(xié)調(diào),烏瓦相交之處向下微陷然后翹起,很順滑?!?p> “那是走雨線?!碧K修指著檐線說道:“雨水落在烏瓦之上,順著瓦片疊加處向下流淌,并沒有經(jīng)過走雨線,但走雨線的形狀,卻暗符雨落積滑之勢,所以你會覺得順滑?!?p> 蘇修帶著云澈走到窗邊,指著古亭的地沿說道:“你看雨線落下的地面....”
屋外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著微微的細(xì)雨,雨線緩緩沿著屋檐落下,滴的一聲落在了地面。
古亭下沿著屋檐的的青石板上有著一排整齊的凹洞,幽幽的泛著光。
“水滴能穿石.......”蘇修說道,“雨線落在地面的力很小,連一只螞蟻也砸不死。時間久了,卻連青石板都能砸出一個洞?!?p> “你可以說它是自然的造化,也可以說它是時間賦予的毅力?!?p> “滴水穿石本就是最常見的事,看得多了,也就沒什么意義了,最多不過一個三歲小兒的笑話罷了?!?p> “你沒上過戰(zhàn)場,沒見過那種濃烈煞氣撲面而來的場面。”蘇修感慨道,“有時候,將軍的一個眼神,便能讓人感覺到尸山血海,無盡的厲鬼鋪面而來。”
“水滴為什么有穿石的力量,眼神為什么有無盡的殺意?”
云澈認(rèn)真的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因為它們長期處在那種環(huán)境吧,所以沾染了某種共有的屬性?!?p> 蘇修贊賞的看了一眼云澈說道:“不錯,殺意便是不斷的殺戮慢慢的凝聚而來的?!?p> “如果你看一條江河看了整整十年,你覺得你能夠畫出那種江河之水從天邊而來,千里奔流如海的滔滔景象嗎?”蘇修說道。
“能!”云澈肯定道。
“若是五年呢?”
“應(yīng)該也能吧”云澈遲疑了一瞬說道。
“若是一年或者半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