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晾在外頭的衣服里，有一件袍子，上面有帶子。
帶子是細棉絲織成的，很薄很軟，半個手掌那么闊。
衣服是下午洗的，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陰了。晾起來時，沒拉好，帶子裹在衣襟里頭，就沒怎么干，被夜露一打，更濕了。
慕飛把衣服拿下來時，信手一甩，那濕軟軟的帶子從衣服里被甩出來，搭在了旁邊的磚墻上。
磚質(zhì)量不好，不平，上面有很多疙疙瘩瘩、凹凹凸凸。
帶子就是搭在磚墻上被今早的大好太陽曬干的。
慕飛把衣裳往地上一甩，驀然發(fā)現(xiàn)：帶子有一段上，怎么印著這么多紋路，而且還印得挺清晰的？
——那是在磚上印下來的！
磚很不平，帶子怎么能把它印下來？
——因為帶子夠軟！
這就跟夫妻相處似的，一個強硬不妨，另一個軟，日子就過得下去。
印模子硬，麻紙纖維也硬，有點兒不平，就印不清楚。印模子是改不軟了，可是紙能軟。
現(xiàn)成的赫蹄，比棉帶子還軟！
慕飛大喜，向簡竹表功。簡竹也很欣慰：“難得你這孩子能發(fā)現(xiàn)。”
“那是那是！”
“可是赫蹄太輕軟，不能做成大片。拎起一角，整片都垂下去。無法翻閱。而且不結(jié)實，受到很輕微的力，就扯破、變形。這怎么辦？”
“這個……”慕飛也發(fā)愁。
“這就算你們第二個命題了吧。軟東西，如何長期保存？”簡竹下了命令。
慕飛領(lǐng)命，同時向簡竹要獎勵。
山烏檻分號維持到現(xiàn)在，了結(jié)生意，還有盈余，發(fā)現(xiàn)赫蹄在印刷上的璀璨前途，更是大功績一件。
必須要獎！
簡竹說話算話，宣布了獎勵：寶刀就是山烏檻張邑分號的小老板了。她可以自己給分店冠名，譬如“山烏檻寶刀分店?！?p> 慕飛急眼兒了：“我呢？師父那我呢！”
“你對張邑分店的貢獻，沒有寶刀那么重要。”簡竹實話實說。
是寶刀做出了皺紙、并以特殊技術(shù)為其增加了價值，是寶刀對皺紙的質(zhì)量負責(zé)、并精益求精，也是寶刀為皺紙找到了商路，令其風(fēng)行起來。
慕飛在原料流、資金流上也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但這是支持作用，而不是靈魂貢獻。
即使發(fā)現(xiàn)了赫蹄可以印刷，但還不能投入商用。
商業(yè)價值來說，簡竹判定慕飛敗給寶刀。
慕飛當(dāng)時就淚奔了。
簡竹含笑：“你也很好。我有一件禮物，那才配得上你?！?p> “咦咦？”慕飛頓時又精神起來。
簡竹在慕飛耳朵旁邊說了些話。
慕飛聽著聽著，臉也放光了、嘴角也咧開了，小圓眼珠兒又骨碌碌地轉(zhuǎn)了。
他領(lǐng)了新任務(wù)，沒再回寶刀分號。
張邑的這所分號，就是寶刀一個人作主了。
她還在賣皺紙，其他鋪子里的紙都沒有她皺得這么好。黑褂子們也不再來了。來一次寶刀打一次，硬碰硬的打！悟?qū)幍挂膊粠退蚣?，就是坐在邊兒上念佛號。黑褂子們吃不消了：“大師，別念了！聽了泄氣！”
“要念的，”悟?qū)帨睾偷?，“眼看快死人了，總得超度超度?！?p> “死人也不是我們害的！”黑褂子們怒了。
寶刀不跟他們比砸磚。寶刀直接拿了把刀出來，守在店堂前頭！
黑褂子們要跟寶刀硬來，必得見血。一見血，官府賴不過了，必得處理。黑褂子們倒是相信官府能偏向他們，可是悟?qū)幉恢獮槭裁疵看味荚谂赃叄?p> 這位大和尚要是在官府那兒，油鹽不吃，咬定了是黑褂子們挑釁……黑褂子們吃不準了，回頭向傅琪討主意：“老板，你說我們能往大了鬧嗎？”
傅琪說：“不必了，往小的鬧吧。”
往大是見血見命，往小么，偷雞摸狗。水里加勺灰泥、機器里丟塊石頭什么的。
可是這時候簡來方雖回去了，沈夔石來給寶刀當(dāng)管家，管得完全照簡來方的規(guī)矩來，早夜巡邏，四時不斷人，而且人身上雖沒佩刀，都帶了棍子。
黑褂們很難討了好去——畢竟有法條在！總不能光天化日直接群毆！總得藏頭露尾、總得有點說頭！
有個黑褂好容易找到機會，砸了寶刀分號的幾個盆?；仡^他娘來揪他耳朵了：“你五姨有份子錢在里頭！”
——唔，寶刀通過洛月，給街坊娘姨爺叔們一個機會，在寶刀分號投份子錢，寶刀按月算利潤給她們。洛月以官媒的身份，為帳目作保。
寶刀分號有損失，就等于利潤減少。損失如果大了，份子錢說不定連本都收不回來。
娘姨爺叔們也看準寶刀分號是收得回本的，只要沒人鬧騰！
黑褂們都是本地混混，小時候吃過東家的糖、西家的餅。就算現(xiàn)在，整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欺侮外地客商是一回事，傷了街坊親友的份子錢，不打算回家睡安生覺了嗎！
他們覺得這事兒有點難辦了。
傅琪冷笑一聲：“有點兒意思了?！?p> 黑褂們銷聲匿跡。寶刀用赫蹄印了一些字畫。不是春宮畫了。就是本地的風(fēng)俗畫，說不定就有西街的阿叔在茶坊抱孫、東街的大嬸在樹下績麻。沈夔石畫得那個好，人都認得出來畫的是誰。旁邊配的歸明遠小文，半詩半白、通暢生動，說兩句本地的人事，極其有趣。
這字畫赫蹄印出來，貼在竹盒上。赫蹄雖軟，貼在上頭就有了依附。用久當(dāng)然也會壞，正好再買一疊皺紙——每疊皺紙上附一張字畫赫蹄哪！又可以貼起來看了。
寶刀順便把山烏檻本號制的赫蹄全包銷了。
皺紙附的字畫，當(dāng)然用掉不少赫蹄，更重要的是，寶刀還把商路拓展到碑刻那兒。
這個年代，石刻、木刻是很普遍而發(fā)達的文化產(chǎn)業(yè)。誰叫麻紙書寫效果只能說差強人意呢！很多書畫家就直接把他們的作品搞到石頭、木頭上，由雕刻家刻出來，比麻紙鮮明而長久，就是太重了，又不便復(fù)制。只能擺在那兒供人瞻仰。
所以沈夔石懷才不遇時，曾經(jīng)感嘆：“恨不風(fēng)吹千頁石，為我傳遍蓬壺州?！?p> ——蓬壺州是個傳說。傳說里，整個世界，包括滄浪大洋、大浪這邊的西陸十二城、大洋那邊的東陸王朝，全都屬于一個州。在神仙的一個壺里裝著，叫蓬壺。
風(fēng)沒法把石刻吹成好幾份，送遍世界，但赫蹄可以。
還是通過洛月，寶刀向一些文人墨客、石匠木匠們演示：先給雕刻上墨。然后赫蹄打濕了，薄薄的蒙在雕刻上，捶得貼合，等干了，揭下來——哇，是不是效果很好？
當(dāng)然，這樣的赫蹄，還要仔細攤平在板上，釘上釘子，上頭用蓋子合好，才能保證它不會變形毀壞。但總歸比直接傳閱石刻和木刻本身來得輕巧便捷多了，而且還可以把一份雕刻佳作進行無限次復(fù)制！
書法愛好者大包大包訂赫蹄，準備到各地去拓印。一些嗅覺靈敏的書商們更是大包大包訂赫蹄，準備把雕刻精品們拓出來賣到各城。
這樁用法，原本是寶刀的靈機一動，說也怪，簡竹卻好像早就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