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養(yǎng)蠶的季節(jié),是從四月起至十月末。每二十余天養(yǎng)一批蠶,約可養(yǎng)十來批,至十一月初,朔風起天末,縱強養(yǎng)起來,也結(jié)不得好繭子了。再說,漂絮要在水中進行,天氣一冷、河面上凍,也漂不得。往常的山烏檻,入冬便無繭可煮、無絲棉可制,只有歇下來。然而活可以歇,伙計卻歇不得?;镉嬕恍?,豈不是只剩下白吃白喝了?所以但凡敬業(yè)點兒的老板,從外面接點其他活來,也要叫伙計做的。
從前,山烏檻是慕家旗號下的產(chǎn)業(yè),其他作坊天冷后也有洗料、打料、切料、杖槽、漉漿等諸道環(huán)節(jié)可做,人手短缺的就不向外雇短工,直接叫山烏檻伙計做了。今兒個,山烏檻已獨立,再要活計,就只得自個兒到外頭接。
真是瞌睡就來枕頭,想什么就來什么。河還沒上凍,“且再川”老板再次前來拜訪。
這“且再川”,以前也是慕家產(chǎn)業(yè)。陳雍在慕家時期就一手負責麻紙制造與銷售。慕家倒后,盤下且再川,自己正經(jīng)做了老板??辖桢X給簡竹買絲鋪,照他說,就是看在“且再川與山烏檻從前的交情,如今更應同舟共濟?!?p> 山烏檻進入工閑期,陳雍再一次拋出橄欖枝,甚至主動登門造訪簡竹。他本來還算是五官端正,可惜不久前被星姑娘踢腫了嘴、踢掉了牙,緊急叫能工巧匠裝回去三顆金牙,腮幫子仍帶點腫,令他一向引以為豪的商業(yè)化笑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流暢。一咧嘴,金光一閃,更是懾人。
一向不太過問外事的來福都忍不住了,悄悄跟來寶咬耳朵說:“我看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說呢?”
來寶頭也不抬回答:“我只看天事,不問人事?!?p> 來福不滿:“喂,現(xiàn)在大白天,星星都沒出來,你看什么天事?!”
“星雖不出,其實仍在。”來寶鄙夷,“跟你說多少次了,你不懂!我這雙眼睛不是用來看人的!你有閑話,問來石去吧!”
來福為之氣結(jié)。
不過來寶說得對。沈夔石是畫人像出身,對人有研究。來福問他:“你看且再川陳老板怎么樣?”
“身材挺拔,儀表堂堂,雙目有光,舉止客氣。”沈夔石張口十六個字,都是好話。
來福撓頭。
“——可惜步伐跳躍、心術(shù)不正、光是賊光、客難壓主!”沈夔石接下來的十六個字,更具份量。
來福呆了片刻,拍拍他的肩:“來石啊!你應該去做相面先生!”
“謬贊謬贊?!鄙蛸缡辉附舆@碴,話鋒一轉(zhuǎn),“福兄弟,聽你口音,是西邊來的?”
來福張張嘴,又閉上,付之以苦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來福和來寶,不能以真名字示人,自有苦衷。
慕飛蹲在旁邊,手抄在破袖子里,小狐貍似的黑眼睛滴溜溜轉(zhuǎn)。
陳雍此來,是請求山烏檻提供麻料的。
且再川一向來做的是麻紙。麻紙在當今紙業(yè)里,算得上等貨色,比什么“麥秸紙”、“樹皮魚網(wǎng)紙”雜質(zhì)都少、紙質(zhì)且更勻薄,雖然紙色難以達到完全潔白的程度,麻纖維也難免令紙面略有凹凸、不能全然平整無痕,但除非用絲帛作比,否則也沒有什么材料勝過它。而麻紙之襯墨效能,又比絲帛好多了。故十二城中,皆以麻紙最為流行。
慕家作為桑邑最大的紙商,當然做的也是麻紙最多,其中最得力的作坊,就是且再川。但是,且再川只管造紙的核心環(huán)節(jié),麻料加工一向是山烏檻來做。
如今,陳雍就是問簡竹,能不能“照常供料”?
要供的,是苧麻料。
麻有亞麻、苧麻、黃麻、劍麻、大麻等多種,分布來說,以亞麻、大麻最廣。但亞麻纖維較長,用以織布固然是麻中翹楚,用來造紙卻容易造成紙面不平整;而大麻纖維太粗,用來搓麻繩、織麻袋固然不錯,要造紙就嫌力不從心。造紙用麻,還是以苧麻、黃麻為上。其實黃麻抄造困難、不易成漿,不知西南未城的匠人想出個什么法兒,照樣攤曬成紙,紙質(zhì)且相當不錯。而安城得天獨厚廣種苧麻、造紙工藝又成熟,與未城黃麻紙分庭抗禮,同列紙業(yè)翹楚。且再川要造紙,就需要大量麻料。
“絲鋪的事,我也聽說了,真正勢如騎虎,那搶價的可惡!擺明了看你不是本地人,排外!最后一關(guān)你退下來,也怪不得你。在商言商,我可沒那本鄉(xiāng)本土的狹隘心思。只是我這筆錢貸在你這里,不怕你笑話,總想它生息的。不如做成你這筆買賣,我們彼此得利。你看如何?”陳雍推心置腹地商問。
這般好買賣、這般善心人!簡竹斷沒反面成仇、趕人出去的道理。他只是為難地問:“那么雙倍懲罰的條款……”
“改了!你能交貨給我,我就不要雙倍罰金!”陳雍爽快道。
簡竹歡喜道謝。雙方簽定了新條款,簡竹就準備置辦麻料。
誰知這苧麻一般每年可采三次、最后一次在十月,一旦過了時候,麻料就不好用了。所以每到收割時節(jié),農(nóng)家搶著割、商家也搶著訂,訂晚就沒了。簡竹初來乍到,不懂這些,哪里有先下過訂單?臨時再要收購,不得不加錢。陳雍借的高利貸本金,沒在絲鋪上花掉,就在這里使了出去。
原麻買下后,要剁細、蒸煮后方可用。切麻、煮麻的特殊工具、添加用劑,有的山烏檻本來就有,但許久沒用過,要重新調(diào)試,有的就只能另買,這又是一筆開銷。
山烏檻既接了陳雍的大宗買賣,騰不出手做別人的活,這是第三筆隱形開銷。
寶刀大大咧咧,不知商業(yè)上的利害與因果。慕飛倒是家學淵源,那晚看見高利貸契約,先已一嚇;及至聽說簡竹不接受偷出高利貸契約的好意,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等陳雍拜訪結(jié)成新契,山烏檻攤開排場來做麻,他又是一嚇,眼珠又轉(zhuǎn)了一圈之后,拔腿就去見簡竹了。
不知這兩人談了些什么,反正之后,慕飛就不用干活兒了,每日在內(nèi)院同簡竹閉門促膝、坐而論道。這本是好事,卻愁煞了一個人。誰?胡九嬸。
慕飛親娘姓胡,給慕華作妾后,冠了夫姓叫莫胡氏。慕家既倒,再正兒八經(jīng)叫什么慕胡氏未免太不合適了。她在娘家排行第九,旁人就叫她九嬸。
她模樣有些瘦弱,面頰上還老有兩抹紅暈,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易害羞的弱質(zhì)女子,從而低估了她。她十指尖尖,從前也是精心保養(yǎng)的,如今長指甲絞去、莞丹也不能再涂,手里腌著冬筍、白蘿卜,口里長吁短嘆的。寶刀聽見了,不得不動問一聲:“九嬸,你擔心什么呀?”
“我的兒,我知道?!焙艐鹁偷人龁枺ⅠR竹筒倒豆子般道,“打小兒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最能淘氣。從前有爹娘照應,他一天還不知闖多少事呢!如今戴罪之身,他不跟主東家搭腔倒也罷了,這搭腔一句搭不好,得罪了,不就一頓鞭子嗎?”說著情動于衷,滾下淚來。
寶刀縮縮脖子:“少東家不打人吧?”
“唉,我就是怕他淘氣??!”九嬸搗一記冬菜恨一聲,“我就是怕他沒人拘束著,淘氣?。 ?p> 寶刀自小沒娘,不知何謂母愛。那二娘是爹的填房,對她面子上還好,實則不痛不癢的,她也習慣了,見九嬸這么擔心慕飛,完全不懂為何要如此,但想著:“她是大人,擔心得總有道理的吧?”九嬸進了山烏檻廚房做事后,又一直肯行方便、讓寶刀烤火。寶刀感激她,便拍胸口道:“我?guī)湍愣⒅?!?p> 這會兒,山烏檻活計重新分配過了。凡是有點力氣的伙計,包括兼思,都被拉去侍弄麻料。兼思原來承擔的清潔灑掃之責,就轉(zhuǎn)給了寶刀。內(nèi)院清掃本來是兼思自帶的兩個伙計負責的,他們最近不知忙什么去了,整天不見人影,簡竹倒放心,叫寶刀有空時帶著掃掃就成。
寶刀這個秋天又躥高了一個頭,握起竹掃帚不費力了,嫌掃帚柄冷,將夾襖袖口拉出一截來墊著手,裝模作樣進內(nèi)院掃來掃去,越掃越靠近簡竹的院子,把耳朵貼在窗根下,聽里面說的是:“如今你大勢遜于人,手中有奇兵。如若此時出兵,恐怕被人倚勢強壓、全軍覆沒,如之奈何?”
寶刀心上一動,觸著老爹從前教的武學道理,不由張口道:“不可示弱、不可示強;借物掩身、因人掩形;妥為周旋、俟機反噬!”
慕飛跳起來:“有人偷聽!”
寶刀雙手亂搖:“偷聽偷看是道上大忌!我才沒有。我無意的……”說到這里,想起自己借掃地之名摸到窗下,根本已經(jīng)是有意,臊得面紅過耳,操起掃帚就要貓腰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