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清晰起來了——魔物的斷肢,凌亂的羽毛,內(nèi)臟的碎片灑得到處都是,瀟吃力地爬過來,跪在凌天歌腳邊,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只是拿出隨身的藥包找到解毒藥劑,為主人包扎被鳥靈抓傷的地方。血海中,素衣女子淡淡然地回頭看著身側(cè)的青年,不知是什么樣的眼神。
云開日出,荒漠單薄的日光射在碧瑤同樣單薄的臉上,仿佛折射出淡淡的光芒,默不作聲地看著渾身浴血的徒弟,蒼白的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凌天歌這時才看清楚了師傅的模樣,陡然間怔住,巖石般冷定的臉上震動了一下——八九年了……離開砂之國已經(jīng)那么久,然而師傅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三十許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陰、竟然不曾在女劍圣身上投下絲毫痕跡。只是臉色更加的蒼白,仿佛大漠落日里的紅棘花。
外表沒有任何老去的痕跡,然而不知為何、卻透露出衰弱的氣息。
他忽然記起、師傅是很少離開古墓外出行動的,因為身體虛弱而需要一直待在輪椅上——而今日,為了自己竟然趕到了古墓外一百里的地方!在碧瑤無聲的注視下,凌天歌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退縮,也不敢說話,只是用手指緊緊抓著望舒劍和衣角,忽然間恨不得將這一身引以為傲的繡袍撕爛。
“歌兒?!笔煜さ穆曇艚K于響起來了,輕輕叫他,“你從軍了么?”
“算是吧?!蹦菢拥坏淖⒁曄?,凌天歌忽然間有了方才孤身血戰(zhàn)時都未曾出現(xiàn)的莫名怯然,有些浮躁地一腳將自己的傀儡踢開,低下頭去,回答,“徒兒五年前加入驍騎營,如今是帝國明月樓之主?!被卮鸬臅r候,他不知不覺將聲音壓低——那是自幼以來便形成的反射性習(xí)慣,不知道為何、在師傅面前他便感覺只能仰望,而自己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便是在承天閣的智者面前面前,他也從未感覺到這樣的壓迫力。
“唉……”碧瑤很久沒說話,只是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氣,“你果然是長進了?!?p> “師傅!”雖然不曾聽到一句責備的話,凌天歌卻陡然感覺心中一震,立刻單膝跪倒在劍圣面前,“徒兒拂逆了師傅的心意,請師傅責罰!”膝蓋重重叩上黃沙的時候,旁邊的瀟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主人,臉色卻是茫然的,顯然不明白為什么身為帝國暗中的掌握者的人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對一個普通人下跪。
“是要責罰你,居然一回來就對師傅說謊?”碧瑤卻微笑起來了,手指輕輕按著徒弟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他止住血,“傷得那樣了還嘴硬說沒事——這倔脾氣這么多年為什么半點都沒長進?這幾年在外面和人打架,是不是也這樣死撐?沒有做過什么壞事吧?”
“師傅,”感覺那熟悉的手落在傷口上,清涼而溫暖,凌天歌寬闊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手指用力握緊了地面的沙礫,額頭幾乎接觸到地面,“師傅,師傅,原諒我!我、我和‘星盤’的人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點把她們中的一個人殺了!”
“什么?”剎那,碧瑤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頭,“你說什么?‘星盤的人找過你了?他們怎么會和你動起手來?”
“我在帝都有不可遺棄的事情,碰巧被‘星盤’里面的人撞見。我們不得不交手,師傅,我們不得不拼個你死我活?!绷杼旄璧穆曇羰堑统炼坏?,慢慢抬起頭來,看著碧瑤,眼色肅殺,“我這樣的人,免不了和你們這些神秘的勢力要有一場血戰(zhàn)。”
“你們這樣的人?我們的神秘勢力?”碧瑤輕輕重復(fù)了一遍弟子的話,手指忽然微微一顫,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荒漠上高遠的天空,茫然,“歌兒,你是說,這黃泉的安定就要被你打破了?你回來,只是要帶來這個戰(zhàn)爭的訊息么?”
“不出一年,戰(zhàn)火必將燃遍整個黃泉?!绷杼旄韫蛟诙鲙熋媲?,聲音冷靜,忽然抬起頭看著師傅,眼睛里有雪亮的光,“師傅,我并不害怕,不管是對著‘星盤‘組織也好,帝都中的七王也好,我都會竭盡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迸畡κサ穆曇羰强彰5?,沒有等徒兒說完就開口,幾乎每個字都帶著遼遠的回音,“我害怕。歌兒,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害怕?!?p> “師傅,什么都不用擔心。”凌天歌看著她,聲音是冷定如同巖石,“有我在。這場戰(zhàn)爭無論誰勝誰負,都無法波及到您?!?p> “我并不是怕這個。我活得已經(jīng)太久了?!北态幍氖址旁诘茏訉挾降募缟希凵駞s是看向瞬乎萬變的天空,茫然,“我教給你劍技,并不是讓你用來對無辜的平民拔劍的?!?p> 凌天歌微微闔了一下眼睛,睜開時眼珠里卻沒有情緒的淡然回答:“可是,師傅,從一開始你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p> 那樣短促冷銳的回答讓碧瑤的手猛然一顫,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是,其實一開始我就該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總僥幸地想:或許在這一百年里,平衡或許將繼續(xù)存在?但是,人總不可以太自欺,我們都逃不過的。”
“師傅,戰(zhàn)云密布了。”凌天歌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不知什么樣的表情,聲音卻是冷厲的,“所以,徒兒求您:在接下來的十年里,請不要打開古墓,不要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開古墓,不要卷入我所引發(fā)的這一場戰(zhàn)爭里去。否則……”
冷厲的話語,到了這里忽然停頓,凌天歌視線再度低下,似乎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否則?”碧瑤忽然冷笑起來,手指點在徒弟的肩上,“歌兒,你真是長進了——這是威脅為師么?”
那一指離穴道還有一寸,然而凌天歌的手臂仿佛忽然無力,望舒劍頹然落地。他沒有絲毫閃避的意思,任師傅的雙手懸在他頭頂和雙肩各處要穴之上。感覺身上那些魔物留下帶巨毒的傷口在慢慢潰爛,他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著神志、抬頭看著師傅,慢慢將話說完:“否則,與其他日要對您拔劍,還不如請師傅現(xiàn)在就殺了凌天歌?!?p> “……”女劍圣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弟子,輕輕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在威脅我?!?p> “也許是?!绷杼旄韪杏X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黑,勉強俯下身去,想揀起地上跌落的望舒劍,薄唇邊露出一絲笑,“我畢竟,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p> 他終于將那把光劍握到手里,銀白色手柄上那個秀麗遒勁的“歌”字清晰映入眼簾。將心一橫,他默不做聲地橫過劍,雙手奉上,一直遞到劍圣面前。
碧瑤臉色是一貫的蒼白,眼里卻隱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錯??粗茏舆f上來的劍,她忽然冷冷輕哼一聲,纖細的右手瞬乎從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親手傳給他的劍,也不見她轉(zhuǎn)動手腕、只是微微一抖,凌厲的劍芒錚然從將劍身包裹!
“好!那就把我曾給你的所有、都還給我罷?!眲κパ劬锢涔庖滑F(xiàn),閃電般轉(zhuǎn)過望舒劍、一劍便是向著云凌天歌頭頂迅速斬落!
“師傅!”黑色的眼睛剎那抬起,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的人。估計錯了么?這樣一開始就對師傅坦白目前的局勢,并出那樣的抉擇,以師傅那樣溫婉的性情,如何竟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就在驚呼吐出的一瞬,凌天歌膝蓋用力,腰身后仰,全速貼著劍芒向后退開!如此驚人的速度顯然不是瞬間爆發(fā)出來的——而是早就在肌肉里積聚了那樣的“勢”,才在一瞬間成功地避開了猝及不防的一擊。
他早有防備。
在盡力避開那一擊的同時,凌天歌右膝發(fā)力支持全身的去勢、左足卻是在沙地上一劃,攪起滿地黃沙,以求遮擋對方的視線。在身體往后掠出的剎那,他感覺傷口的麻木在蔓延,然而落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jīng)探入懷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長的奇異軟劍,往前連續(xù)三劍,封住了敵方來襲的所有可能路徑。
一切發(fā)生在一個剎那。然而這個剎那、足以證明明月樓之主的能力,以荒漠作為戰(zhàn)場的格斗練習(xí),他在演武堂的訓(xùn)練中拿到的同樣是全勝的戰(zhàn)績。
終于活著踏上了地面,身體已經(jīng)被毒侵蝕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他知道必須速戰(zhàn)速決,不能再有絲毫的容情和僥幸。劇烈地喘息,握劍回頭的瞬間,凌天歌卻忽然怔住。
透過黃蒙蒙的沙,他看到那把劍根本沒有落下來——持在師傅手中那把劍,劍芒消失在接觸到他頭顱的一瞬間,依然保持著那個角度,不曾落下分毫。
攪起的黃沙慢慢落下,然而那些沙子居然沒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襲白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