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駛進城中時已是深夜,天上飄起雨絲,城中燈火通明,數不清的人站在馬路旁的路燈下,暖黃色的燈光將一張張或稚嫩或蒼老的面容照得明暗交加,氣氛凝重且肅穆,人們沉默著目視緩緩駛來的汽車,然后又跟在它的身后前行。
就懷幸還要后續(xù)治療而言,市政所不是個好去處,藍爾莎選擇那間相對僻靜的公寓,下車時就看見停在門邊表情陰狠男孩,默然無視,叫跟隨而來的幾人將人抬進去。
望著幾人陸續(xù)進入公寓,等候多時的趙飛柳冷然道:“烏世的人五天前進入泗啟,人數還在增加,許多重要位置被替換,他們有文件,我們無可奈何。”
“所以呢?”藍爾莎望著她,神情柔和,說出來的話卻刻薄,“如果讓飛柳姐感到失望,那輛高速列車還沒有離站,藍爾莎保證飛柳姐會很快回到圣斯。”
趙飛柳蹙額,冷笑道:“不用你掛心,本小姐得等她醒來才走,”她盯著她的眼睛,“本小姐要讓她知道她為什么會失敗?!?p> 藍爾莎面不改色:“飛柳姐大可以去做,只是,后果自負?!?p> 淡淡的殺意彌漫在兩人周遭,一陣嘲笑聲響起,兩人回頭,門蒙行玩著筆,看熱鬧不嫌事大:“別光動嘴皮子呀,一位是上命的高級部長,一位是主神的私人助理,這個時候不打起來簡直說不過去,哎,讓我也看看笑話?”
容大從房間里出來,見此情景張嘴要勸,忽然腳后跟被踢了下,她回看,黑兒微微搖頭,然后望向公寓外的人群。容大似有所察,這時,知枳也從懷幸的房間走出,皺著眉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容大從中品出某些異樣的情愫。
只見知枳從趙飛柳與藍爾莎中間走過,徑直不回頭地離開公寓,留下一句:“列車還在?那正好,我走了,不陪你們玩?!?p> 藍爾莎放松身體,看向公寓大堂的其他人,一如既往的溫柔:“局勢明了,各位若要走,藍爾莎不強求?!?p> 趙飛柳哼了聲,啟齒欲言,黑兒搶先一步說:“我們等大人醒來?!彼戳丝蹿w飛柳,伸手拉著門蒙行出去勸其他人回家。
容大急忙跟上兩人,咕噥了句:“你們就鬧吧,誰知道啊……”
“砰!”
倏地一道撞擊聲在安靜的大堂響起,眾人紛紛投去目光,見那位常隨主神左右的銀發(fā)少男狼狽地坐倒在地,身后放置花盆的木架倒下,花盆摔碎,泥土全灑出來。
停蘇甩了甩手,上前又給了他一拳,要揮第三次時被星缺用胳膊擋住。
星缺拭去嘴角流出的鮮血,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理會,就想往二樓走,卻仍然叫停蘇攔住,不善地說:“你這種烏世派來的臥底也好意思跟上來?滾!再接近姐姐我就殺了你!”
星缺垂下眼瞼,緘然不語,繞開他要上樓,這時停蘇再次出手,白光閃過,赫見其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鋒利的刀刃與少男脖頸近在咫尺時,忽見他身姿輕盈地退后,停蘇微愣,同一時間感受到不對勁,低頭去看,雙臂頓時迸射出幾十道鮮血,他這方才看見來自銀發(fā)少男身后的冰刃。
“自不量力的畜生!”停蘇徹底怒了,手中出現(xiàn)一顆光團,自他胳膊流下的血液匯入光團中,霎時將白光染色。
星缺無言,平靜地看著他。
現(xiàn)場氣氛一觸即發(fā)!
“小家伙們,別在這兒鬧事好不好?”
極具魅惑又充滿威嚴的聲音響起,眾人扭頭去看,見妖北泠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現(xiàn)場中人大多數知她陰女的身份,不由多看了幾眼。
這個女人的美麗無疑吸人眼目,此刻,她帶給其他人的更多是充滿上位者的逼迫感。
妖北泠摘下墨鏡,走向停蘇二人:“小幸還在房間里,你們這么吵,會讓她休息不好?!?p> 星缺仍是不說話,停蘇嗤笑一聲:“真稀奇,卑劣的半生人這種時候還要裝模作樣?姐姐難道不是因為你們昏迷不醒?”
“喂!小子說話注意點!”
此前所有人都是冷眼相待,聽到這番話皆浮有怒色,照七忍不住警告他道。
“怎么,我有說錯?”停蘇回以毫不畏懼的視線,“鳩占鵲巢的低賤人種,恬不知恥的在屬于南境的土地繁衍,你有什么資格同我講話?”
“哦,認為半生人不配的話,南境不早有本事拿回自己的地盤了?”處理完事情的黑兒冷冰冰地說,“可你現(xiàn)在似乎是在北域呢。”
“南境的出現(xiàn)是因為無恥的北域,這里是屬于變種人的十地!”
其他人還想說話,妖北泠輕聲道:“那么這些話,你有告訴過小幸嗎?”
停蘇噎了下,妖北泠向二樓走:“這里是上命,對于你們,不認同就不會來了吧?”她回首淡淡掃過眾人一眼,“上命,是小幸的世界?!?p> 星缺跟著她上樓,藍爾莎也要跟上去,瞥見什么,輕聲道:“有什么事?”
以歡說:“我們做了這次事件各年紀人群的表現(xiàn)數據,這里還有烏世來的人各種資料,是要交給小姐你嗎?”她不太確定,那幾位部長看著像要走,當然,接替的人不是沒有,只是藍爾莎在,應該輪不到他們。
藍爾莎抿了抿唇:“給我吧,兩個小時后來我的辦公室,現(xiàn)在——”她沉默了幾秒,“去暗示泗啟里的人,想要走盡管離開,無需擔心?!?p> “可是……”
“主神情況難測,他們本就心存不滿,大多數在工廠工作,若動些手腳,反而是害處?!?p> 兩人相視,這么說倒也沒錯,于是答應下來。
外面的爭執(zhí)沒有讓屋中的女孩睜眼,妖北泠坐在床邊,撫摸她蒼白冰涼的臉頰,百感交集,徒亂人意。
“老師,大人她還能醒來么?”藍爾莎情緒低落,來的路上她試過很多方法,皆無法使懷幸蘇醒,無奈之下只得打電話給妖北泠。妖北泠在泗啟時教過她許多,后來不知為何離開,她知對方醫(yī)術高超,這種處境下去找其他名醫(yī),她信不過。
妖北泠微微一笑:“別擔心,我在這兒,不會讓小幸受傷?!?p> *
看見的、感受到的,統(tǒng)統(tǒng)讓伽漓厭惡,唯有人死亡前流露的極致恐懼才能使她提起對世界的絲毫興趣,她知道懷幸永遠不會理解,所以從未試圖說服她接受。
那個天真的可以的女孩竟認為這些還有救,骯臟、卑鄙的生命出現(xiàn)就是場錯誤!不過,懷幸于她而言與眾不同,沒必要去打破那孩子無聊的幻想,泗啟時是這樣,風葉殺人也是這樣,不論出于何種原因立場,只要懷幸出聲阻攔,她會毫不猶豫的放棄。
她知道對于自己和伽洵,懷幸向來沒有要求,或者說起初上命里的所有人,懷幸都沒有強制要求他們做什么。伽漓想,這孩子大概是喜歡她又放不下自己的內心,于是讓她去北域玩?
做個秉持上命思想的人?但那種事很惡心。既然獨自一人,伽漓懶得裝模作樣,看著無數人倒在腳下,臨死前的惶恐讓她食髓知味,總算有件不那么無聊的事了。
至于懷幸,是感受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假如視而不見,她沒有挑釁的念頭。
直到這次變故發(fā)生,被排斥精神外的伽漓如夢初醒,這是第一次去融入懷幸的靈魂中,離開時帶走幾抹主人曾經的記憶。
一些痛苦、瘋狂、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過往。
伽漓忽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不了解這個于自己有著再育之恩的女孩,一點都不了解……
伽洵昏迷后她給小稚果發(fā)消息,兩個人的精神力量或許在懷幸的精神世界駐足的時間更長。
一路沉默著回到住處,她腦中全是那些一閃而逝的畫面,熟悉卻陌生。
小稚果檢查伽洵確定沒事后就向伽漓投去急切的目光:“我們現(xiàn)在找姐姐?”
伽漓看著他,沒有著急回答,而是道:“你認為,小幸是怎樣的人?”
問題沒頭沒腦,小稚果愣了愣才說:“姐姐特別好,我覺得姐姐是世界上最好最厲害的人。怎么了伽漓姐?”
“沒事,”她抓住他的手,控制精神能量,轉瞬間就出現(xiàn)在一處被黑暗充填的世界,強烈的死氣立刻裹挾二人。
伽漓皺眉,放眼周遭,目光深沉地朝前走。
天地間流滾著黑灰的霧氣,四方空曠,只聽兩個人刻意放低的呼吸聲。
小稚果環(huán)視一圈,看向伽漓:“有什么問題嗎?”
伽漓不太想和他說話,念及現(xiàn)在的處境,便道:“我該融入小幸的精神,而不是化形。”
“伽漓姐之前說姐姐在對抗看不見的敵人,是不是我們的幾次出現(xiàn)讓祂開始防備?”
“有可能,走走看。”
她說完就緘默,在這方流動著懷幸的精神能量的世界,很難不讓她聯(lián)想到關于那個女孩的種種。
安靜中,伽漓忽然說:“你從出生就在零號避難所?”
小稚果奇怪地看她,不明白平常半個字都不肯和自己交流的人,怎么今天問出一個又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他點點頭:“嗯,后來就在邊境的幾座城轉?!?p> “假如這個時候因為某些原因再次回到避難所,會崩潰吧?!?p> 伽漓的話不似問句,小稚果低首無言,許是默認。
“那么——”她的語氣滿是疑惑,“一個原本過著正常生活的人,經歷那些后,還會沒心沒肺嗎?”
小稚果眼神迷離:“我不懂伽漓姐在說什么,因為零號避難所受到影響?雖然我沒做好,但總是警告自己,為過去傷害現(xiàn)在,對自己、對姐姐都很不負責任。”
伽漓沉沉地呼了口氣:“她希望你們過正常人的生活?!?p> “是我們。”小稚果糾正道,看看她,欲言又止,干脆將目光轉向別處。
“有什么就說,我難得需要從其他人的話里找些東西?!?p> “唔……”他眸光閃動,猶豫半晌才道,“是不是我們都沒有做到姐姐的期望?被過去深深影響?我,伽漓姐,藍姐姐,洛棲姐……說起來,不被影響也很難,幸好有惜惜,她是正常人了,沒有高等人、低等人的正常人;伽洵哥也很厲害,他做著像姐姐一樣影響別人的事,我想,姐姐應該沒有特別失望?!?p> 伽漓有一瞬間出神,搖搖頭:“小幸她沒對任何人失望?!比绻懿煊X那個女孩的某些情愫,期望也好失望也罷,都能做女孩在乎的事。
可懷幸沒有,她融入她的精神,平日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懷幸從未對任何人失望,某個群體,或這個在她看來盛產齷齪的世界。
明明經歷過諸多,怎么會沒有相應的情緒?
那個女孩,究竟在想什么?
小稚果擰著衣角,不會對人失望的姐姐更讓他愧疚,如今不該多想,幫助姐姐蘇醒最重要,什么自責、不滿等有時間了,再慢慢去想。
這般給自己加油打氣,他鎮(zhèn)定下來,扭頭看向身旁惘然若失的少女,回味她的問題。他頭次見到不確定的神情出現(xiàn)在這人擋殺人、神擋殺神的少女面容上,和姐姐有關嗎?她若不主動說,他問多少次都不會得到回答,反而會挨揍。
小稚果忖度著牽住她的手,柔聲道:“這個時候站在此處的若是姐姐或者伽洵哥,伽漓姐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正因為他們都不在,我覺得我們才不能迷茫,只有路明亮才能找到姐姐,之后伽漓姐的困惑可以去問姐姐?!?p> “現(xiàn)在就只能聽你嘮叨?”她挑眉,哂然而視。
小稚果:“……”剛剛從她身上捕捉到的頹廢絕對是幻象!
走了十來分鐘,世界里還是寂靜一片,小稚果懷疑兩人在原地轉圈,伽漓否認,說能夠感受懷幸的精神力量變強——相對初來世界而言,此時這股精神能量虛弱到輕易察覺不了。
水霧越來濃郁,小稚果揉揉眼睛,疑道:“伽漓姐,前面是不是站著個人?”
伽漓也發(fā)現(xiàn)了那道黑影,但霧太濃,無法確定,說了句過去看看就全神貫注地警惕著靠近。
越到人影處,霧濃得揮都揮不開,兩人走近那人影一米處才看清,登時心頭一顫。
只見面前立著一張銀色十字架,架上刻著繁雜的符文,十字尖鋒利冰冷,流動著懾人的光澤。一名體型消瘦的女孩被綁在十字架上,垂著腦袋,傷痕累累,觸目驚心。她被牢牢綁在十字架上,數不清的銀色鐵鏈從地面而出,穿過她的身體每處骨骼與皮肉,死死地纏住十字架。
小稚果瞳孔緊縮,手顫抖著伸過去:“姐姐?姐姐?”
他想解開鐵鏈,但每根鐵鏈都穿過懷幸的身體,只要輕微觸碰就會流出黑血,他淚光閃爍看著她,手足無措。
伽漓皺眉,環(huán)顧周圍,說道:“不是小幸,”頓了頓,大約意識到這么說不準確,就道,“是這個精神世界的小幸?!?p> 隨后,她簡言意駭解釋。目前看,他們的到來確實讓懷幸對抗的敵人防備,并制作出多層精神空間,將懷幸束縛。
簡單來說,假如小稚果先前見到擁有巨樹的白色世界是真正的精神主導空間,那么兩人所在的是其空間內的一層。將此地理解為第二層的話,兩層的“懷幸”都呈昏迷狀態(tài),他們察覺的精神意識活躍的懷幸則在更深一層。
“將每個精神空間的姐姐喚醒,是不是外界的姐姐就能醒來?”小稚果問道,“我看過這類秘術,和現(xiàn)在的情況不大一樣。”
伽漓不能肯定:“也許要毀滅創(chuàng)造出的精神空間?!彼斐鍪种赣|碰懷幸的額頭,“你在這里保護好小幸,能叫醒她最好,我去這個小幸的精神空間?!?p> “嗯,我會的,伽漓姐多加小心?!?p> 她定住神識,靠著與懷幸的關系,很輕易融入若有若無的精神能量中,再一睜眼,立即被猛烈的光線刺激得抬手擋住,過會兒才會打量所處環(huán)境。
超乎預料,這是一座峽谷,兩側的山是土黃色,沒有任何植物,時不時有土塊從山上滾落。太陽高懸于空,迎面吹來的風悶熱干燥,豎耳細聽,唯有風穿過峽谷時發(fā)出的呼呼聲。
前后皆看不見盡頭,伽漓警惕地走了幾步,看沒有異樣出現(xiàn),打算爬上山站高處俯瞰環(huán)境,想法剛一出,大地就劇烈地顫動起來。
她赫然回首,冷冷地觀視橫沖直撞而來的巨獸,腳尖用力,在對方還未靠近就襲上去,第一招直命要害,短刀戳進巨獸的眼中,疼得它仰天嘶吼。
過程不到五分鐘,伽漓干脆利落地落地,不屑一顧:“畜牲就是畜牲?!边@種沒有頭腦的野獸遠沒有人好玩。
她收起小刀,正要走,似有所察,驀然回首,看見那筆直站立的女孩。
一如從前,淡漠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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