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你嗎？”
小稚果怯生生地喚道，聲音顫巍巍地飄向四周，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抿了抿嘴巴，輕手輕腳地靠近過去，水中挨挨擠擠的黑色帆船意外的平穩(wěn)，他深吸一口氣，忐忑不安地踏上小島，提心吊膽地觸碰姐姐的肩頭。
越來越近……
他呼吸停滯，在手指觸及姐姐頃刻間，她的身體化作輕薄云煙消散，無影無蹤。一時間，小稚果鼻子酸楚，失落地垂下手臂，打算轉身時，那位置忽冒出數(shù)根鐵刺，勢如破竹地刺來，他猝不及防身上被割破許多口子。
快速后退著島邊，小稚果沒來得及觀察鐵刺是何物，就愕然發(fā)現(xiàn)傷口里淌出的血液落入水中，轉眼整片大海都變成刺目的紅色，血水沸騰，氣勢盛大，吞沒摧毀數(shù)不清的黑色帆船。
場面突變艱險，小稚果揉揉眼睛，再遠望時瞧見吞天覆地的海浪變成炙熱跳躍的火焰，滾燙的熱氣撲面而來，熱浪滾滾，地面盛開出妖艷的紅花，于烈火中興奮生長。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味，小稚果有幾分木訥，舞動的火龍不斷從他身邊擦過，想要吞噬他，卻似乎忌憚著什么不敢欺身。
熱火炙烤著皮膚，他無暇照顧遍體傷痕，咬牙忍痛觀前后浩大的火場。
他瞳孔倏地放大，緊盯走入火海深處的人，那背影如此熟悉，曾讓他日思夜念。
“姐姐！”小稚果大聲喊道，再也顧不上其它，拼盡全力追上去。
那人步履未停，亦未加快，他卻怎么也追不上。
“姐姐，你別走好不好？我追不上你，姐姐，我好想你，姐姐等等我好不好……”
小稚果情緒崩潰，邊跑邊哭，磕磕絆絆摔倒好幾次，身上都被火烤得出現(xiàn)水泡，被蹭傷后就流膿，他嗚咽著速度在痛苦中變慢，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姐姐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我還有好多話沒有給姐姐說，別走好不好……”
前方行走的人終于停住步伐，但沒有轉身，周身火焰瘋狂跳動，產(chǎn)生的熱浪讓她的身影有些虛幻。
小稚果連忙拾起精神，快步接近，越來越近時就不由自主放慢腳步，眼巴巴地望著她的背影：“姐姐，我好想你。”
烈焰將他的身體燒得慘不忍睹，血膿齊流，他視若無睹，抬手要去牽姐姐的手，她卻慢慢轉過身來。
小稚果心跳一頓。
那是懷幸的面容，雙眼空洞無神，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她一動，那些腐爛的碎肉就啪啪掉下來，被火烤成黑色的膿液。
她就這般望著他，一言不發(fā)。
小稚果吸了吸鼻子，捧著姐姐的臉頰，含悲茹痛：“姐姐，是不是很疼？我給你摸摸就好了，姐姐別怕，我會永遠陪在姐姐身邊?！彼麖埍郾ё∷?，試圖讓腐肉不再下掉。
烈火翻涌，如人間地獄，小稚果察覺懷中的姐姐變輕，認真去看，見她的身體慢慢化為飛灰彌散，火獄中唯剩他一人。
“姐姐……”
小稚果身子直抖，他不相信這是幻象，姐姐定經(jīng)歷過這些殘酷之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為什么不讓自己去代她承受？
他咬牙切齒，眸中噴出滔天的恨意，絕對不要放過這般欺辱姐姐的人！絕對不要！
這方空間里，烈火高漲，小稚果的手中出現(xiàn)一柄由恨化成的長槍，不管不顧殺向火焰，無盡的區(qū)域里，焰火的勢頭一時竟被壓制住。
烈火受到刺激，數(shù)條火龍低吼著向他襲來，小稚果身負重傷，幾次回招就支撐不住，最后被條兇猛可怖的火龍從胸口穿過，眸光一暗，身體輕飄飄地倒下。
火場不知何時消失，轉而是不見底的深淵，他的身體在墜落，沒入黑暗后，深淵緩緩閉合，他無力地闔眼，最后一幕是尚未完全合上的深淵縫隙里，柔和的白光傾瀉下。
意識縹緲，很多不相干的畫面爭先恐后浮現(xiàn)，密密匝匝的低語聲讓他頭痛欲裂。他看到那個夜晚在原野上奔跑逃脫的自己，畫面一閃而過，緊接著是和姐姐初次相見，他慫得連話都說不利索。
過去的種種充斥著僅有的意識，像很多孩子爭著搶著向他炫耀自己的收藏，過了有三個呼吸的功夫，他們如接收到逐客令，一哄而散，意識逐漸平靜。
小稚果感受到身體傳來的輕飄飄的感覺，一種奇怪的落葉歸根般的思緒涌上來，好似他本屬于這虛無縹緲里。
剎那間，重力重回，亦真亦假的感觸彌散無蹤，他恍然睜眼，被那強烈的白光刺激得重新閉上眼睛，待適應光線才睜開，入目是一棵巨大的樹。
這樹通體雪白，枝葉繁茂，結著皮球大小的果實，晶瑩剔透，宛如玉石。他檢視自身，傷口消失，曾幾何時的痛感再也感受不到。
視線重回空間，小稚果看見這里有很多棵樹，形狀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有的果實里流轉著異樣色彩的光，在這雪白的世界引人注目。
他朝前走了數(shù)步，沒有遭受攻擊，場景如故。心思一動，就去觀察與眾不同的果實，細細瞅著，想知道里面都有什么。
這方世界寂靜幽謐，讓人的心情不禁坦然，小稚果一放松，就留意到更多細微之處。不論有沒有異樣色彩，這里的每顆果實尾部都有根纖細銀白的線，與世界融為一體，不細看難以覺察。
果實尾部的細線非實物，能夠直接穿過去，它更像一種特殊能量線，即便小稚果站在線的中間，兩邊不斷聯(lián)。所有的細線都朝著一個方向，他平復呼吸，順著線的方向走。
越前進那雪白的樹就越多，果實也更加茂盛，擁有色彩的變多，尾部的細線更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他不知這些樹究竟是什么，所以盡量不去碰它們。
前方的樹連成一排，他有些頭疼，躬身從罅隙里鉆，費九牛二虎之力鉆出后，眼前豁然開朗，他放眼看去，心臟驀地停頓一秒。
千萬條銀白細線齊匯空間中央，空間強烈的白光中，懷幸跪坐著，神態(tài)祥和，穿著單薄的病號服，那些細線全部融入她的體內，使她的看起來如夢似幻。
小稚果不敢置信地走近，輕聲喚道：“姐姐，是你嗎？”
沒有任何回答，周圍依然安靜得可怕。
“姐姐……”他抽泣著蹲下身，望著懷幸蒼白的臉頰，心中酸澀，“姐姐，你怎么變成這幅模樣了？是誰做的？你給我說，我去報仇?！彼麚崦憬惚鶝龅拿纨?，泣不成聲，“我姐姐那么好，為什么要遭受這些啊？我姐姐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小稚果捂臉慟哭，扭頭看見成排成林的樹，惡從膽邊生，只要把它們都砍到，姐姐或許就會蘇醒過來。
他沖上去就想動手摘掉果實，忽然想到自己不了解這個地方，一旦這些東西是對姐姐有益的呢？自己豈不害死姐姐？
小稚果擦去眼淚，頹廢地回到懷幸的身上，跪在她的身邊，認真長久地凝視著她，憐愛地握住她的手，去撫摸自己的耳朵，溫聲道：“姐姐，我無法想象這個世界沒有姐姐的時刻，對于我來說，沒有什么比這更打擊人的。”
他閉上眼睛，用心感知姐姐的存在，語氣是能悄悄擊破歲月屏障的溫柔：“雖然姐姐老是說把我扔去北域不管，但我明白姐姐的良苦用心，讓我一個人才不是拋棄，而是為了以后告訴南境的低等人，沒有天生智商低下的說法，也不需要依靠他人，只要想做，就能夠成功。
“可是姐姐，我心里最強大的依靠到底還是你啊。高等人的蔑視、同族人的悲慘遭遇，與曾經(jīng)自卑的自己讓我警醒和充滿力量，可給予我希望的，從來都是姐姐。
“無所顧忌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是姐姐給我第二次生命；羨慕那些強大的戰(zhàn)士，是姐姐帶我走上這條路；日思夜想的正常人生活，是姐姐牽著我的手走上這片土地；又是姐姐讓我不感受到孤獨，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沒辦法和姐姐分開。
“我無數(shù)次想，究竟能不能得到‘他果然是主神的弟弟’這樣的評價。我努力向姐姐學習，未來某天，如果身上有著生命最重要之人的品格，我該多幸運。那以另一種方式和姐姐相濡以沫，我會讓姐姐知道，姐姐沒有看錯人。
“姐姐教過我太多，給過我太多，我所能想到的報恩是，某一天，姐姐驕傲地指著我說‘那個人是我弟弟’！”他眼睛彎得像月牙，傾身抱住懷幸，“我可不可以成為姐姐的驕傲？我能夠等到姐姐親自說出口的那天嗎？
“姐姐，一直睡覺的話我可什么都不知道，還會誤會你，你醒來好不好？我都沒有給你看期末我考滿分的卷子，你能不能在上面簽名？就在我的名字旁邊，那個位置是留給親人的，你寫小一點，就能把橫線占齊……”
*
無盡黑暗里，萬物滋生死氣。
嘩嘩的海水流動聲使區(qū)域空渺，懷幸抱著膝蓋坐在小島上，海浪拼盡全力也只浸濕她的腳邊，而后不甘心地離去。
她不知道自己死去多久，想來足以讓尸身腐爛為骨，很多的事情都不大記著，又或者說混亂的記憶太多，讓她無法分清哪個屬于自己。
這些記憶里有活人也有死人的，那一幕幕悲歡離合如走馬燈般從眼前閃過，她沒有感同身受，也沒有排斥，只是靜靜地看著。
“姐姐……”
這方連時間都好像遺忘的世界，忽然地響起一道呼喚聲，幽幽的回蕩著，聲音無比熟悉。
懷幸抬首望天，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盯著天穹里無數(shù)同時睜開的血紅眸子。
“姐姐……”
喚聲再次出現(xiàn)，她細細回想這道熟悉的聲音屬于誰，記憶中直稱她姐姐的人不多。
她尚在思考，毫不掩飾的目光激怒血紅眸子，尖銳的叫聲蓋過呼喚聲，將要震破她的耳膜。懷幸不得不收回視線，血紅眸子勝利地息聲，四方逐漸恢復安靜，那道喚聲久久未響起。
懷幸盯著幽暗的水面，正打算忽視那聲音時，喚聲又響起，“姐姐，姐姐……”的一遍一遍喊著，帶著哭腔，充滿了悲痛。
??！知道是誰了！
她記起那人時更加抱緊膝蓋，為什么會有他的聲音出現(xiàn)？是死后靈魂游蕩在此處？他是不是來向自己控訴的？這樣的話，來找她的人應該還會有。
“姐姐，姐姐……”
聲音似水溫柔，懷幸捂住耳朵，心慌起來，別喊了，別找了，事已至此，她又不可能回到從前！
可……即便回到從前，也無濟于事，她怎么能否定自己的想法？太多太多的人左右她的行事，什么也沒有的她，再去否定自己，不是很可憐嗎？
一想接下來會有更多熟悉的靈魂來找，她破天荒的感到害怕，或者說愧疚，漸漸惶恐盤踞心頭，她閉緊眼睛輕聲說：“別來找我，又沒有用，你們不如想辦法投胎，我以后不打擾你們了，我……”她恍然意識到什么，再度抬頭凝望著血紅眸子，“我的確是廢品?！?p> *
虛無空間內，一股超乎想象的強大排斥力襲來，小稚果瞬然睜大眼睛，一口鮮血涌上喉嚨，他生生抑制住，定睛再看，自己仍然處在房間里，千玄坐在姐姐身邊，姐姐的手沒有露出來，他亦無掖被子的舉動。
他扭頭，一道人影從窗邊掠過，劇烈的頭痛使他來不及思考太多，他竭力讓自己穩(wěn)住精神不暈倒。
探視時間很快就到，千玄離身后其余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出房間，一伙人悶不吭聲地進入自家的汽車里，似乎心照不宣，全程沒有半分交流。
上了車，小稚果再也支持不住，噴出一口鮮血后就昏死過去。
黑暗里，死寂重新填滿每處角落。
呼喚聲終于消失，懷幸惴惴不安地放下胳膊，盯著掌心發(fā)愣。當聲音出現(xiàn)后，她能很清晰的回憶起和小稚果相處的種種，恍如昨日的畫面里，他的微笑與眼淚如此牽動她的心弦。
“我有好多事做失敗了，上命、主神……還有戰(zhàn)勝自己，我想沒有機會成功，就算有機會，也不能贏，拋棄意愿這件事我做不到，但——”她手中出現(xiàn)一把火紅彎刀，起身直視血紅眸子，“我能讓你們轉世為人，這件事我保證會成功。”
“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