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懸在泗啟高空的太陽烤得大地冒熱氣,院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植物蔫蔫地垂著腦袋,風(fēng)卷起滾燙的煙塵撲在臉上,陽蒙用手扇了扇,百無聊賴地望著房間。
爸爸和小媽在房間里不準他進去,這種天氣他就算在房間里都覺得悶,何況是外面,渾身無力,喘息困難。
“轟!”
他正想著,房門被大力地踹開,以為是爸爸出來,連忙起身站直。
出乎意料的,常年被栓在柱子上的小媽走出來,長長的鐵鏈拖在后面發(fā)出沉重的刮擦聲,她抬手用鑰匙打開脖子上的鐵環(huán),鐵環(huán)重重地掉在地上。
陽蒙吞聲口水,不安地望著她。小媽來家里已經(jīng)三年了,他以為和自己年齡一般大的人不會生孩子,后來看到小媽流產(chǎn)兩次才知道也可以,還有兩次流產(chǎn)是因為意外。
他很怕她,莫名的,覺得小媽脾氣不好,所以平常兩個人沒有多少單獨相處的時候。
小媽先指指他,然而指向房間,平靜地搖頭。
陽蒙不明所以,試探著朝房間里走,發(fā)現(xiàn)爸爸裸著身體躺在床上,雙眼圓睜,嘴唇發(fā)紫。
他當時就嚇得一屁股坐地上,喊了聲爸爸就慟哭起來。爸爸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盡管對他不太好,但他還是愛著爸爸的,他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
哭了不知多久,察覺有人踢自己的后背,他哽咽著回頭看去。小媽指著墻上的掛鐘示意他已經(jīng)哭了三分鐘。
“我去找張叔叔幫忙,他和爸爸是朋友,會查清楚!”陽蒙抹去眼淚強裝鎮(zhèn)定,轉(zhuǎn)身還沒動一步后領(lǐng)就叫她拽住,而后不由分說將他拉到后院,扔了一把鐵鍬和鋤頭。
“你、你是讓我挖坑?”得到點頭回應(yīng)后陽蒙連連拒絕,“不行不行!我還不知道爸爸出了什么事?我得去和市長說。”
小媽的眼神突然變得兇狠,撿起地上的石頭從他腦袋邊砸過去,然后指著土地。
陽蒙再次被嚇住,膽戰(zhàn)心驚拿起鋤頭挖,他本就沒干過這些活,加上體弱,直到凌晨才挖出一個勉強看得過眼的坑,饒是如此也累得他臉色煞白,坐地上就起不來。
這之中小媽一直在旁監(jiān)視,沒有一丁點插手的意思??纯油诘貌畈欢?,她往回走進房間,過了會兒陽蒙看到她拉著鏈條而來。
那正是一直栓著她的鐵鏈,只不過這次鐵環(huán)是扣在爸爸的脖子上。陽蒙看著爸爸裸著身體被拖在地上,既悲且怒:“我們應(yīng)該找人去抬,怎么能這么對待爸爸?!”
小媽將尸體拉在坑邊停下,一腳把他踹入坑里,而后發(fā)泄般踢著尸體。陽蒙好不容易從坑里爬起,又被她抓著衣領(lǐng)直視爸爸被踢爛的下體,哭得止不住。
等眼睛里全是模糊血肉時小媽終于把他推到一邊,自顧自將尸體拉進坑里,然后給他鐵鏈,意思明顯。
陽蒙被嚇傻,哭過后操控僵硬的身體去埋,最后小媽讓他踩幾腳弄嚴實才算罷。
他以為結(jié)束了,可以回自己的房間大哭特哭一頓,但是并沒有。小媽拉著他去廚房,把他推到灶臺前,他聲音顫抖:“我不會做……”
“噔!”
話還沒說完,就見小媽拿起菜刀狠狠剁在砧板上,眼神兇惡。
“我我我會學(xué)習(xí)的?!彼B忙說。
直到黎明,陽蒙千辛萬苦弄出一份看的過眼的飯菜,小媽吃完去休息才算結(jié)束。她進屋前不忘揮揮菜刀指著大門,明示不能出去的事,陽蒙不敢反抗一點,全都點頭答應(yīng)。
之后又過了一年,兩個人去上學(xué),小媽拿出一張卡片,陽蒙才知道小媽原來有名字,叫蒂昭。
*
魘地最可怖的存在——黑泉森林,它生長在舊時血土血息的戰(zhàn)場,以不計其數(shù)的尸骨做養(yǎng)料,在潮濕黑暗里茁壯成長。傳言普通人靠近森林會看到飄忽的幽靈,甚至能聽到它們的怨念聲。
獸車忽地停下,野獸低著頭不肯靠近。蒂昭揮舞鞭子,見它不為所動就放棄,下車說聲徒步前進。
此刻月上中天,林中霧氣濃郁,陰森黑暗。陽蒙提議白天再進入,情況會好些,也可避開或許出現(xiàn)的陷阱。
蒂昭壓著火急火燎的心,嗯了聲進入車廂休息。陽蒙就自動擔起守夜的任務(wù),望著林中某棵高樹上成群的烏鴉,語氣似自言自語:“館長說黑泉森林辦事處在山腳下,外邊布滿樹兵。木懼火,但這片森林終年陰暗潮濕,洼地和水潭很多,怕不好處理。”
“那就是火不夠,”蒂昭的聲音傳出,“我們不去打架,只要知道他們從統(tǒng)領(lǐng)那兒得到了什么?!?p> 陽蒙欲言,看到一人騎著野獸而來,警惕道:“市長,有人來了。”
*
雨還沒有停的趨勢,風(fēng)吹得屋頂雜物發(fā)出一撞一撞的聲音。懷幸揉了揉眼睛,讓自己清醒點,坐著實在容易犯困,她就開始收拾亦絕路上要帶的東西。
已經(jīng)沒有熱水了,她只得把牛奶放懷里給熱熱,要嘲諷的話不能說,憋得她更加郁悶。
亦絕除了所穿的一套外沒有其它衣服,懷幸只能往背包里塞些舊衣服做路上用,眼睛一瞟,就發(fā)現(xiàn)三條臟尿布和一條干凈的。
她眉頭一跳,視線轉(zhuǎn)到開心吃奶的亦絕,拿起唯一干凈的尿布,目光復(fù)雜的盯著小家伙,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個不停,干脆背對著男人,臉上嫌棄意味更明顯。
懷幸開始后悔來這個世界的舉動,臭脾氣壞蛋不叫就不叫唄,她委屈自己是干嘛?
齜牙咧嘴地換完尿布,無聲的罵罵咧咧后,她遇到一個更難的問題,亦絕沒有新的尿布可用,只能把臟掉的洗了……
天!她可是神啊!
懷幸有些抓狂,瞪著亦絕,后者一手抓奶瓶,一手瞎晃著沖她笑。
還嘲笑?!
她咬牙切齒,怫然間想起什么,轉(zhuǎn)而對男人說:“外面正好下雨,把尿布洗了?!彼腥擞醚健?p> 男人恍惚了下,或許以為自己聽錯,一時間沒有回應(yīng)。
她嘴角向下撇了撇,此刻,被無視與違抗命令驚她異常煩躁,瞳孔漸漸充血,扯了扯衣領(lǐng),不耐煩地說:“你在拒絕?”
致命的危險氣息彌漫開,男人巍然正坐,手指動了動,目光移向亦絕,起身從兜里拿出手套,聲音沒有感情:“正好?!?p> 懷幸沒再說話,盡管目光冷漠地注視男人的背影,但當時她的腦袋里一團亂麻。
某種強大的、帶著殺戮的熟悉能量徘徊在胸中,她的身體一邊排斥一邊接納,處于矛盾的漩渦中。
她覺得好像忽略了極其重要的問題。
*
蒂昭從車廂里鉆出,觀貌察色來人——一個面目可憎的中年人。她冷冷地掃視二人:“報上名來,否則殺無赦!”
“我們在故鄉(xiāng)聽聞傭兵團的事,思前想后決定親自拜訪統(tǒng)領(lǐng),說明那幾人的罪行以及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钡僬涯贸鋈跓?,淡漠置之,“路上抓捕一小賊,算是誠意?!?p> 聽之與傭兵團有關(guān),中年人立馬戒備起來,狐疑地說:“什么秘密,你們想說什么?”
“我們的家鄉(xiāng)也在通緝他們,一件更嚴重的事。我倒是可以將秘密說出來,就是不知你有沒有能力承受?!?p> 中年人再度打量二人,蒂昭不緊不慢等待回應(yīng),冷聲冷色,氣勢凜人。
“好,我可以帶你們?nèi)ヒ娊y(tǒng)領(lǐng)。奉勸你們不要耍什么花招,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變得更強大?!?p> 蒂昭:“多謝,帶路吧。”
陽蒙看看她,心生崇拜,笑了笑老老實實駕車跟在中年人身后。
如二人所想,黑泉森林內(nèi)處處布滿機關(guān)陷阱,樹兵隱藏在林中,若他們不動,與野蠻生長的樹木沒有絲毫區(qū)別。
中年人和森林深處的事務(wù)處通話說明情況后,一條一米寬的石頭路從地面升起,蜿蜒著通向黑暗。三人將坐騎交與小棧處的人看管,徒步進入森林。
森林內(nèi)霧氣濃稠,在風(fēng)中緩緩漂浮,其里黑影重重,稍縱即逝。蒂昭抬頭看,霧將圓月遮得嚴嚴實實,使整片森林越發(fā)陰森吊詭,此起彼落的三人腳步聲愈來單調(diào),好似聲音也被這氣氛嚇退幾分。
她扭頭看向陽蒙,發(fā)現(xiàn)對方有些不對勁,眉頭緊皺著滿面慌張,呼吸聲隨之粗重。她問道:“怎么了?”
陽蒙嚇了一跳,勉強露出笑容:“沒事,我很好?!?p> 中年人回頭瞄了眼,說道:“森林的氣息會影響心智脆弱的人,然后——”她頓了頓,發(fā)出陰森地笑聲,“就成為樹兵,知道這里的樹是怎么來的吧?”
“我很好。”他又一次強調(diào)。
蒂昭停步道:“回去,剩下的我來處理。”
“可是……”
“接下來不需要你?!?p> 陽蒙咬了咬下唇,注視著蒂昭的眼睛,眼神中像有千言萬語的話。
中年人道:“你們自個兒解決,別耽誤統(tǒng)領(lǐng)的事,一直向前走就是了,我在辦事處等著。”言罷她就離開。
蒂昭再次道:“回去?!?p> 陽蒙抹了把臉,語氣頹廢:“我只是想與市長同行?!?p> “所以呢?”
“現(xiàn)在連一廂情愿的機會都沒有嗎?”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整整二十七年。”
蒂昭沉默下來,手指緊握成拳,又聽其人道:“我們一起走吧,不管在哪里、什么處境,都能像以前一樣……”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蒂昭一拳打在地上,鼻血直流,抬頭滿眼不可思議。
“給我搞清周圍的狀況,老娘沒空陪你情誼深切!”她握緊他的衣領(lǐng),狠狠地說,“不可能這句話我講過多少次?見你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助理也當?shù)煤细瘢趺炊吡藳]看清自己有多無關(guān)緊要?!”
陽蒙身體顫抖了下:“無關(guān)緊要?我知道啊,我很清楚,只是這么多年市長一直在我身邊,我以為……以為最后還是有可能的?!?p> 蒂昭扭頭呸了聲:“以為我會喜歡一個奴隸主的兒子?你真可笑,竟然覺得我會喜歡你,你是怎么想的?你看著我在老畜牲的身下茍活三年,居然妄想我會喜歡你?”她被氣笑了,竟有人真情實感盼望這么荒唐的事!
“我那個時候沒有想過這件事有什么不對,我不知道……”
“真可憐,”蒂昭松開手,哂然,“還在認為我是怪你沒有出手相救么?可笑,別說的我對你有過期望。”
“我什么都沒有做啊,我一直以為沒有去傷害市長,就有一點可能……”陽蒙舔了舔唇,望向周遭無盡黑暗,聲音飄忽,“既然說得這么清楚,市長可以說說為什么不趕我,你那么、那么討厭我。”
“因為我需要你?!?p> 他恍然抬首,難以置信:“需要我?”可剛剛的話又是什么?
蒂昭點頭:“當然,勾汜想要在北域活下去,身邊就必須有一個義氿人。在你家的時候我就知道,老畜牲死了,你要是不在,我不過會當成沒有用的東西轉(zhuǎn)手賣掉。但是你在啊,說明我是一個義氿人的私有物,我永遠會被控制著。
“后來升入大學(xué)和競選市長,證明我的選擇很正確。他們不是找過你談話么?你毫不掩飾的愛意預(yù)示我最終會踏入婚姻,所擁有的權(quán)利將屬于你,蠢貨,這都想不明白?”她冷笑一聲,“正因為你滿腦子都是你儂我儂,才能成為絕佳的工具?!?p> 陽蒙倏然冷靜下來:“即使是成功當選市長,你也沒有趕我走,因為想走得更遠?”
“除此之外,我要向所有人表示即使我的出身是勾伎,也不會對義氿人或者圣斯有任何意見,我不會成為威脅。”她說,“我不必趕你走,殺了就好。”
“就像對待我的父親那樣?”他慢條斯理站起來,輕佻道。
蒂昭說:“很麻煩,你知道老畜牲是怎么死的嗎?他喜歡喝酒,泗啟自產(chǎn),瓶塞里會帶一種名叫‘芩’的藥保持溫度,直接服食的話,量過多會致死??上У氖撬唤?jīng)常帶酒回來,否則我也不用花費三年時間去收集?!?p> 陽蒙贊同地點頭:“是我動手就好?”他抽出離開獸車時所帶的刀,“我知道了很多,真是驚喜,不妨告訴些你不明白的事,沒有人缺少靈魂會活著,只是隱藏起來而來?!?p> “例如西方森林的尸體?”她同樣拿出短槍。
“和他一樣去死!”
陽蒙怒吼一聲,揮著大刀砍來,然而動作硬生生止住。他滿面驚駭,身體卻定住動彈不得。蒂昭趁機一腳將人踢下石頭路。
“看起來有人不想這么做?!彼朴频卣f。
“婊子!”陽蒙罵了句,“等我解決他再來收拾你!”說著他已經(jīng)向森林黑暗中逃去,很快便消失蹤跡。
蒂昭瞇了瞇眼睛,輕語:“我從來不指望你能感同身受我所經(jīng)歷的任何事情,但起碼得明白,不殺你是我最大的仁慈?!?p> 還想要什么?
卡多莫拉
自以為是的表達感情是世界上最惡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