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興亡誰定
之所以勸活不勸死，只因?qū)θ松膽B(tài)度不一樣，林阡心中清楚，吟兒的命雖然難救，卻絕對可以救，不應(yīng)當(dāng)一時悲慟就真的順著她讓她一死了之。她現(xiàn)在悲觀絕望痛不欲生，他就更該抱定希望確信不疑！
然則，翌日他回到鋸浪頂、攜藥步入寢室中時，卻意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氛圍，死沉、陰冷、安靜、肅殺，仿佛整間屋子都被這些不祥之氣籠罩了好幾層。
他喚了數(shù)聲“吟兒”，卻始終都無人應(yīng)，越走越近，屋子里的光線鬼祟地黑暗，越來越暗，他知道那只是他的心理作用罷了，可是——吟兒明明就平躺在床上，現(xiàn)在她這種心情也不可能是跟他開玩笑……
“吟兒……”林阡在床邊停了半晌，吟兒一直雙目緊闔沒有回答。
這平日里握著百十斤重刀的手，現(xiàn)在竟握不穩(wěn)一只碗！顫抖著藥都不自禁潑灑了出來。看吟兒久久不醒，面色安寧，林阡的心前所未有地冷靜，冷靜卻怖懼，他不敢探她鼻息……不敢……
“哼……”卻看吟兒稍稍動了一下，輕輕哼了一聲，睡夢中帶著絲悠悠的笑。他，真的很想天天夜夜都看見吟兒的笑，他熟悉了吟兒的笑已經(jīng)生生世世，每個輪回，這一回，故事本不該這樣就完結(jié)。
把她徹底地埋進自己胸膛，吟兒，吟兒，是我林阡從生到死都不該放手的人啊……
“唔……你怎么擾人清夢……”她被折騰得醒過來，他這才察覺自己動情失了分寸，趕緊松開力氣，坐在床邊任她靠著自己，轉(zhuǎn)過身去提起勺子，把感情掩飾得天衣無縫，肅然說：“該吃藥的時候，一刻都不能耽誤，休想裝睡蒙混過去?！?p> 她等在他懷里喝藥，雖然沒多少力氣，笑容卻燦爛如昨：“你倒是自信，我一定聽你的話？怎不問問我，今天還有沒有輕生之念？”
“有見過要輕生的人睡那么香的嗎？”他一笑，繼續(xù)喂。
“咦？你前后矛盾得很，上一句說我裝睡，這一句又說我睡的香?！庇直贿@臭丫頭抓住破綻。
“吟兒……”他理虧說不過她，所以也就不跟她說笑了，“若是決定了不輕生，就要跟我堅持到底?？酥苹鸲疽又厮幜Γ鲀阂欢〞认惹斑€辛苦。”
“我明白，辛苦是辛苦，可是我若死了，你們會痛苦啊?！彼龂@了口氣，難怪她的念頭會變了，原來是以大家為導(dǎo)向而變的。
“這念頭不怎么樣。不該為了別人死撐，而是你自己要活?！彼櫰鹈碱^。
“是啊是啊，我話還沒說完呢。我想通了，若把現(xiàn)在的災(zāi)難縮在整個人生里，不過只是個小小的歷練，總是會苦盡甘來的，像盟王哥哥說的一樣，不該說輕生就輕生連個余地都不留，而該等將來回過來看這個過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輕生之念是多可笑。”她依偎著他輕笑，由不得他不愛憐。
他雖然心里一喜，眉頭卻不禁皺得更緊：“什么‘盟王哥哥’！”
“昨日我仔細思量了，發(fā)現(xiàn)你才是‘?dāng)嗳丝谏嗟目谏唷１緛砦倚那椴缓谜娴南胨?，可是聽你說完不久也茅塞頓開了?！彼龤庀稠樍松僭S，綿軟地靠在他懷內(nèi)，“就像兩年前，我隨便說了句魏紫鏑由我來對付，也沒想到兩年后魏紫鏑真是我打垮的。想到這里，就更有膽氣活下去了。將來，你的敵人們勢必還有更多，智謀高的武功強的全都給你對付，可是背后損人出陰招的還得我來接手。我是你的女人，就不該先你而去，而該跟你一路走到底。若遇到意外被敵人殺了也便算了，怎可以自己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遇?！?p> “吟兒總是把話聽一半悟雙倍……”他展眉，微笑，“不過，這次真是悟得比我想的還出色，我那‘傷人腦筋的腦筋’，也讓給你去?！?p> “嗯，沒有醫(yī)不好的病，不管要尋多少大夫，喝多少藥，我都會活下去?！币鲀亨邷I說，“所以，不必再費心開導(dǎo)我了，我已經(jīng)好了?！?p> “你從未令我費心過?！绷众涞灰恍?，“至少你想輕生的時候，都沒有忘記對我傾訴。只要你不憋在心里、肯說出來，便沒什么不能解決。”
?。?p> 七月中旬的某日，吟兒正由小玭陪著在屋前，等著看移栽到鋸浪頂?shù)哪拒饺亻_花，正巧這時楊煦和楊熙兄妹兩個打鬧著追逐著經(jīng)過了，吟兒不由得呆了半晌。
煦兒前些天病重不治，后來經(jīng)查實是蘇芩下毒，在蘇降雪身首異處的當(dāng)天夜里，蘇芩的部將便把解藥送到了楊致誠手上——林阡只用了一刀無敵的斬殺，便令得虎賁營土崩瓦解，也就只用了一路驍猛的強攻，便駭?shù)门d州軍悉數(shù)臣服，像蘇芩、丁世成那種角色，豈可能會有寧死不屈的氣節(jié)，顯然費盡心思來求活命了。
吟兒呆了半晌，只因那時看見他兄妹追逐危險，所以下意識地去避讓掩腹，可手卻猝然撲空……是啊，小猴子已經(jīng)不在了，還去保護誰呢。
雖說不會輕生了，雖說應(yīng)該往好的方向看，可多數(shù)會觸景生情，去回憶當(dāng)日在祝孟嘗家里，小玭和熙兒的嬉戲，想時間如果能倒回去……
這時楊夫人來了，看煦兒和熙兒鬧到吟兒身邊來不禁大驚，顯然楊致誠囑咐過她不能讓吟兒觸景生情！楊夫人卻終究粗心，不懂如何委婉地解決這事態(tài)，還直接拉開了煦兒熙兒然后跟吟兒道歉，直言說，“真不該讓主母看見了傷心”。此舉恰好被一旁的金陵撞在眼里，一時更是心疼吟兒，卻遠遠站著沒有走過來，她知若是她走過來，便更是對吟兒的提醒！
再有一直負責(zé)護衛(wèi)吟兒的向清風(fēng)，那晚偏偏先給吟兒擋了一杯毒酒，是以后來就疏忽了對吟兒的保護釀成大禍……但吟兒心中清楚，其實那些不過都是外因，更重要的責(zé)任在自己，總不至于要他們自責(zé)。
因為縱使時間再倒回去一次，她也還是一樣會這么做！那還后悔什么！有什么好后悔？！
“其實，現(xiàn)在我也想通了，小猴子是必然要失去的。”吟兒對金陵、向清風(fēng)都這么說，“若是林阡和小猴子一起遭遇了危險，只能一個人活下來，我一定選林阡活下來；同樣的，若是我和小猴子只能活一個，林阡一定選擇我……沒有人把小猴子放在第一的位置，如此，小猴子的死，也就不冤枉了?！?p> 對這件事，吟兒倒是當(dāng)真看開了，加上蘇降雪郭杲死后川蜀一片寧靜，而林阡又已經(jīng)歸來勵精圖治，吟兒安安穩(wěn)穩(wěn)養(yǎng)病于鋸浪頂，再不用為任何一件事情操心。饒是如此，小產(chǎn)和火毒夾攻，還是傷了她不少元氣，花了近兩個月才勉強調(diào)理過來，卻落下了病根倒退回寒潭時期的身體狀態(tài)。
?。?p> 七月廿九，是魏謀的生忌，吟兒第一次離開鋸浪頂，陪林阡一起去萬尺牢探望了魏紫鏑。他披頭散發(fā)目中無光，神情呆滯滿口胡話，儼然美夢破滅很早就已經(jīng)瘋癲。但，魏紫鏑雖然最后還是小人了一把，辯駁不了他并沒有泯滅人性，至少在林阡提起魏謀的時候他會有一瞬間的清醒，捶胸慟哭，后悔不迭：“謀兒，謀兒，爹不當(dāng)聽信蘇降雪，害得你因我而死……”
蘇降雪說的沒錯，魏紫鏑此人“任人唯親”。事實上，如果魏謀一直堅持己見據(jù)理力爭，絕對可以阻止魏紫鏑和蘇降雪合作！然而，魏謀臨死前已經(jīng)表明，他了解父親的執(zhí)念，他了解魏紫鏑根本已經(jīng)等不及，他了解魏紫鏑的想法：林阡只可能越來越強越來越難打，再蟄伏下去說什么君子報仇十年未晚都是騙人的，不如抓緊這最后一次的機會放手一搏……于是魏謀下定決心，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趁早幫父親走出這場癡迷了一生的夢——所以魏謀寧可踏上這條死路！
“魏紫鏑終于不知道，魏謀不是因他而死，而是為他而死?！绷众鋰@了口氣，對身邊的吟兒這樣說。魏謀在興州的城樓上選擇自盡，很大程度上其實是對林阡請求放過魏紫鏑一條生路，自己則代父而死。
“像這般夾在親情和道義之間的，真正無從取舍得很?！币鲀合肽俏鹤乡C的凄涼下場，不禁潸然落淚。
萬尺牢里，還關(guān)押著曹范蘇顧、郭杲手下參與此戰(zhàn)的不少將帥，他們沒膽子死，那便只有資格這樣活，丁世成、蘇芩盡在其中，殊不知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而兵敗潰逃的蘇慕梓、田若凝，先后越境去了陜西，淪為南宋叛將，一世不能返宋。為了這一戰(zhàn)，蘇慕梓更還瞎了只眼睛。他們和顧震都算命好，當(dāng)夜沒有存在在天闕峰上，所以避過了這致命一擊。
陰暗的光線里，吟兒仿佛看見了蘇降雪那張凄厲的不甘失敗的臉?？上Вツ觐欥懒?，曹玄降了，范克新被出賣了，今年顧震逃了，蘇降雪郭杲都被斬殺，王大節(jié)成為任由林阡擺布的傀儡……在一切落幕后的今天，興亡都是林阡一個人來定。在興州甚至整個坤維，皇權(quán)氣數(shù)已盡，竟再沒有什么，可以與林阡爭鋒。
史上一切的暴君和兇手，曾有一度戰(zhàn)無不勝，但最終他們?nèi)慷嫉瓜铝?。給他們都帶來終結(jié)的人，是她身邊的男人啊……
?。?p> “為一個宏圖霸業(yè)，要沉眠多少豪杰?！?p> 青楓浦秋葉飄墜，站在魏謀墓前，林阡嘆罷此句，吟兒感慨萬千：“亦有多少無辜、枉送了性命……”
敘說時，不免要將視線投向葬著小猴子的地方，那無辜的孩子，到底為了這場霸業(yè)才死，現(xiàn)如今，他墳上也發(fā)了些野草野花。
晚風(fēng)乍起，忽覺衾寒，林阡脫下外衣給吟兒披上，一如既往無微不至，吟兒恰看見他腿上的舊傷口有些血滲出來，幫他重新包扎好了，和舊日一樣悉心。
二人相扶走了段路，看到魏謀和小猴子的墳塋不遠，洛輕衣也沉默佇立于一塊碑前。這里葬著的，原是她的二姐洛輕塵。
“蘇降雪為了魏謀能成功，將洛輕塵無辜出賣……”吟兒眼圈一紅，想起那日洛輕塵所言“若迎林阡凱旋，記得為我收尸”。或許洛輕塵請纓之時，便預(yù)感到自己不是蘇降雪最重要的棋子，卻，一心為了走上林阡存在的棋盤……
“不，她不是無辜，而是豪杰。”林阡搖頭，正色說，“可惜的是，當(dāng)日我本不想置她于死地。奈何她不著甲胄，竟好似一心求死……”說到此處，林阡略帶不解。他自然本不想置她于死地。其一洛輕塵是女流，其二洛輕塵是將才，其三洛輕塵是洛家的人，其四，憑他的武功，早已游刃勝負之間，要擊潰她的軍隊，完全可以留她性命！
“姐姐她，實是個倔強至極的女人……”洛輕衣淡淡嘆了口氣，“也許，死在你的刀下，正是她最渴望事，她是第一次，為她自己的人生選擇了一回……”
“卻是用性命為代價?！币鲀狐c頭，噙淚而笑，“可是，能得到你林阡一句‘豪杰’，也才不枉了這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