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季節(jié)的興州,天氣不聽使喚地越雨越熱,陽光熾烈地送入紋絲不動的樹蔭,柳條慵懶地拖過七零八落的殘葉。
短刀谷班師回俯的義軍,當然和那群“御敵無方,擾民有術”的官軍不一樣,軍令嚴明,秋毫不犯,因此經(jīng)行何處都深得民眾擁護愛戴。
再一日,便可到百里林外。隨著蘇慕梓潰逃、洛輕塵戰(zhàn)死、田若凝兵敗,那里,注定成為官軍們的最后一道防線……
敵意、殺機,在張揚澎湃后猝滅,快得不可思議,如今兵將們都敗了,也只剩蘇降雪和郭杲兩個主,在等著林阡去蕩平。
理所當然,魏謀和吳越一樣,是此役最大的功臣——
“魏謀,你能來真是再好不過!”見到魏謀的第一刻林阡曾不無欣喜,當那支在蜀中戰(zhàn)地出現(xiàn)的大軍,旗幟上赫然鮮明一個“魏”字,盡管那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錦上添花,林阡卻欣喜若狂。沒有人懂,林阡之所以欣喜,并非得意魏紫鏑的靠攏,而是興奮魏謀的投奔!
兩年前的夏季,川北首戰(zhàn)的前夕,林阡和吟兒隱姓埋名在短刀谷里,林阡正是被招募在魏謀帳下,身為魏謀的副將,幫他出謀劃策,也助過他一臂之力,盡管這一切追根究底,只不過是為了盟軍的未來……
“誰都可以說那是你的圈套,但我明白,你雖然帶著目的來,卻終究不是完全利用我。因為你林阡,不會對任何人虛情假意?!蔽褐\坦然說,他從來沒有為此介懷。
兩年,魏謀與林阡二人,因為敵我不明,加上常年戰(zhàn)亂,始終不曾有過進一步的接觸和交流,盡管林阡當年演出的一出“鹿死誰手”被魏家的人罵成是不擇手段的圈套,魏謀卻一直相信:林阡偽裝成林聽雖假,但那段與自己的袍澤之情并不是虛構。
只此一句,便也更教林阡歡喜。枕刀劍,醉鳴錚,攻城略地,生死與共,得失視作浮云,唯有酒最縱情。十天而已,吳越和風鳴澗也看出來了,魏謀當真是林阡的知己,“若是再早上幾年,定也是個八拜之交?!眳窃蕉歼@么說,只覺魏謀堪比楊宋賢,少三分樂天主義,多一些勇謀兼?zhèn)洌瑓s都能和林阡最投機……
?。?p> 夜深人靜,安營扎寨。
連日來馳騁沙場血順手中刀,終換得今夜上城樓觀星河璀璨。南面江山,像是被血浸沒的棋盤,花間起刀光,水上烽煙燃。一切,都乍隱乍現(xiàn)。
“這么快就拿下興州,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此刻林阡居高臨下,等待魏謀步上城樓。
“不必謝我,要謝便謝父親的決策。”魏謀冷峻一笑,遠遠便扔了一壺酒過來,同時倚著城樓遠眺,這個曾經(jīng)板蕩卻因身邊人而平定的人間。
一片落葉劃破寂靜的夜空,魏謀說罷回眸看林阡,忽而笑容僵滯嘴角。這一抹躊躇的痕跡,終究是入了林阡的眼。
只一眼的瞬間,就動搖了魏謀十多天努力偽裝的形象。盡管那一刻,林阡只是心念一動,并沒有懷疑。腦海中,驀地就跳出吟兒曾經(jīng)說過的話,在這個撲朔迷離的夜晚,顯得那樣突如其來,卻并不是莫名其妙——“戰(zhàn)事再怎樣緊急,也不該忘記試毒。哪怕自己做的菜,都不能信!”
林阡提著這壺酒,按著吟兒的話沒有立即喝,而是側過臉來淡然問:“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什么?”魏謀一怔,以為自己會暴露,緊張得呼吸都有些變了。卻就是這心虛的呼吸改變,終于印證了林阡心中那本來沒有的懷疑!
“輔助我退去一個又一個敵人不好么?難道甘心這開疆辟土唯有短短十天?”林阡嘆了一聲,微笑中帶有無限懾服,“魏謀,你本不該猶豫,完全可以跟從我!”
這該死的“猶豫”!魏紫鏑和蘇降雪的勝負,都系在魏謀的一個舉動上,可惜魏謀卻在圖窮匕見的關鍵時刻,猶豫了不止一次。不敢,或者,不忍……
“父命難違……父親決定要殺你,我苦勸無果,別無選擇……”魏謀長嘆一聲,低下頭,“對不起,林大哥?!?p> “你有你的責任,不必對我道歉。然則,用這下毒的卑鄙伎倆,既折殺了你,也辱沒了我!”林阡將酒一擲,刀已出鞘,厲聲喝道:“盡管用刀,取我性命來!”
“用刀……”魏謀愀然拔出自己的刀,“得遇你之前,我一度以為我的‘摘星式’卓絕??上?,不過如此爾……與你比武幾十場,從不曾贏過你?!?p> “收回你這句話魏謀!”林阡搖頭,肅然,“世上最快意事,是自己曾屢戰(zhàn)屢輸?shù)哪莻€對手,最后成為自己的手下敗將——不到最后一刻,絕不可丟了氣勢!”刀鋒直指,寒光雪亮:“給我看看,暌違了兩年,你的摘星式練得如何???”
見林阡先行出刀,魏謀被激,總算改了憂容,奮起迎戰(zhàn),轉(zhuǎn)瞬便斗了七八個回合,林阡刀起“煙消云散”,刀落則“溪云初起”,翻手“大江東去”,覆手“不盡長江”,隱隱有一劍十式之急、萬云幻滅之險、周而復始之感,更不乏磅礴壯烈之勢,依稀可見戰(zhàn)之塵煙厚重。
魏謀不肯服輸——抑或林阡終究不肯放過他,所以拖著他在戰(zhàn)局里一直交手,讓輸贏都顯得那么不明確,林阡只為了給他時間傾斜,可魏謀又怎能夠傾斜!那是他的父親!不能夠背叛的人……
這摘星式實在是名不虛傳,混濁天幕里,每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都似被他的刀摘下來的,只是若真能摘星,誰能承受那一瞬詭秘和刺骨的力量?怕只有魏謀一人能有吧!
被這樣一招外柔內(nèi)剛的好刀法驚撼,林阡半帶欣賞半帶回味地調(diào)勻內(nèi)力,只等著他展現(xiàn)下一招來再破立,萬料不到恰在此刻魏謀也是后退了一步躍到城墻上,展現(xiàn)的下一招,只不過是普通不過的一刀——自盡……
“魏謀!”林阡一愣,不及想到魏謀會在此刻自盡,無從救援,眼睜睜看著他那把力量和速度剛燒到極致的本該用來對付林阡的刀,鋒刃狠狠割過他自己的脖頸,再半刻,魏謀身子晃了幾晃,如落葉般從城樓上墜了下去……
“魏謀……”林阡當即也躍下城樓,抱起魏謀的同時尚未從驚詫中走出來。
“你竟……竟也……會有這樣的神色……”魏謀脖頸間血如泉涌,看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梟雄。
“你的摘星式之快,終于是贏過了我?!绷众涿髦褐\必死,卻仍然試圖為他止血。魏謀卻按住林阡的手,示意他不必了,目中噙淚,嘆了一聲:“如此也便夠了……”
“你明知道,我不會殺你,也會因你的關系,不會對你父親動兵……”林阡痛心不已,“你完全可以跟從我而不必死!我不讓你猶豫,只因我已為你決定!”
“林大哥,我只想告訴你,縱然你無敵于天下,也改不了任何人的初衷……”魏謀搖頭,愴然道,“父親他……一直都想要短刀谷,我從小,便知道他的決心,太深,太久……只可惜,始終沒有好的部將……”說的同時,呼吸已經(jīng)越來越微弱,林阡當即運起內(nèi)勁,將力輸送給他。這時吳越和風鳴澗也趕到城門外,均是驚呆地看著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