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奈何不堪
夜晚的霧越下越大,月被牢牢地遮掩,天幕上的星,越來越模糊……
沈依然站在蘇慕離自盡的懸崖上,真想也從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依然,嫁給我吧,我從初次遇見你,就發(fā)誓要娶你做我的妻子!”所有的師兄都被她美貌折倒,在與她交往之后每個人都說過同樣的話。求婚的言語,不知是為了做沈望寨主的乘龍快婿,還是發(fā)自真心地愛她。嚴(yán)峰師兄、石青師兄、單行師兄、盧瀟師兄……
終于,在慶元四年的春,她親手將改變了她一生的養(yǎng)父沈望送進地獄,并獨自開始承擔(dān)起這份沈望虧欠她的業(yè)。
好景不長,眾師兄個個都在虎視眈眈,她要把握好權(quán)柄不致旁落,唯能一次次地出賣自己……然而到了那年秋天,篡逆之心群起高漲,陰謀殺機一觸即發(fā)——幸得林阡吟兒相助,否則她早就大勢已去。
“孩子究竟是誰的?為何不說實話?難道是怕連累他?”戰(zhàn)禍陸續(xù)平息后,林阡曾嚴(yán)肅問她,她卻支支吾吾,三緘其口。
身懷六甲,卻不知究竟孩子是誰的,糊涂啊,可笑啊,可這就是她沈依然的人生啊,隨著腹部一天天的隆起,她不能不給腹中骨肉找一個父親——自然不能找單行或盧瀟,哪怕她和他們之間有情愫!所以隨便找了一個普通的武夫托付,那名叫李郴的武夫,高大壯健,老實巴交,不會影響沈依然的事業(yè),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沈依然的從前……
李郴自然受寵若驚也如獲至寶,娶了沈依然和她一起打理起這個覆蓋黔滇的西南第一幫會。初始有人不服,叛變接二連三,或是自發(fā),或是有人背后推動,但一一都被強勢鎮(zhèn)壓,為此,沈依然由衷感激林阡和吟兒,若非他二人一直保駕護航,李郴絕不可能坐穩(wěn)了寨主之位,兩年多來,沈家寨都沒有發(fā)生過半次動蕩,盧瀟、單行亦如林阡所言,相互牽制,安靜歸順。
可是,這一切,終于在李郴得知真相后顛覆!沈依然萬萬沒有想到,表面看起來最老實的人,一旦爆發(fā)比誰都兇猛——
“你這個賤人!孩子根本不是我的!我李郴以為我自己有福,娶到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誰料到卻是個行為不檢點的女人!你瞞著我,你心里從來都只是別的男人!”李郴不止一次地杖擊她,鞭打她,拳腳相加,在她剛剛決定安守本分的時候。
她心懷歉疚,不能還手,只能任他殘暴地抽,使勁地踢,狠命地踩,最后他傷害完之后也疲憊了,她還必須去用傷痕累累的自己去撫慰他,閉上眼睛流著淚,任憑他宣泄。
縱然如此,他卻再也不相信她,甚至在她有孕在身的時候繼續(xù)施加暴力,害得她的第二個孩子無辜流失……是從何時開始的?其實婚后他真的一直愛她惜她,然而不知從哪一日起,她的身心,就一直不停地被他折磨和摧殘……
卻不能對任何人說,一是家丑不可外揚,二是她要穩(wěn)住沈家寨!
“依然,他待你不好!是不是?!我這就殺了他!”終于,單行發(fā)現(xiàn)她臂上的淤青,大怒著拔刀而去。那一刻她惘然失措,那一刻她不該惘然失措!單行沖冠一怒,立即師出有名!翌日他單行就挑起釁端發(fā)動叛亂,不僅揚言要把李郴趕盡殺絕,更是要把沈家寨的基業(yè)奪?。?p> 單行師兄,是真的愛我嗎?如果是,你與他拼殺,該置我于何處?
沈依然早就過了那個天真地相信愛的年紀(jì),亂世,女人只是男人的借口而已。
就在四月龍州之戰(zhàn)爆發(fā)期間,黔西沈家寨同時發(fā)生暴動,單行連番攻殺,攻陷營寨無數(shù),李郴兵敗如山,蒙難四處躲避,若非沈依然拼死蔽護,驅(qū)馬為他殺開血路,李郴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命突圍到短刀谷來求助林阡……
命已經(jīng)完全交給了他,可李郴,迄今也還沒有原諒她……
不知不覺,身體已經(jīng)開始前傾,驀地后心被人一拽,她愣怔怔摔在地上,抬頭看時,救她的那人,是宋賢……是她年少時,確確實實魂牽夢縈過的那個人,可現(xiàn)在……
“姑娘,有什么事情想不開一定要輕生?”宋賢問。
她微微一驚,意識到往事早已遠去了太久,現(xiàn)在的宋賢,據(jù)說已經(jīng)和蘭山十指緊扣,而自己,何嘗不是在嫁給李郴之后,親情正在滲透入愛情?奈何,奈何一切都一去不復(fù)返!
“宋賢已不是宋賢,依然也不是依然……”她淚流滿面,戰(zhàn)栗著站起身來,卻帶著懷念與愛情呆滯地凝望他……
?。?p> 就在這嘉泰元年四月之末,林阡剛統(tǒng)軍回歸川北,便得知那沈家寨內(nèi)亂。是夜,沈依然和李郴并不在鋸浪頂上,是天驕帶了一些殘兵敗將上來向他如實報稟。
“我已遣人去聯(lián)絡(luò)傅云邱,他石城郡的兵馬靠得最近?!毙燹@說,“然則,畢竟是沈家寨的內(nèi)事,只怕云邱無權(quán)過問。而黔西魔門,就更不適合插手了?!?p> “還必須由李郴和依然兩人自己回去平定。我們作為外人,只能給予增援?!绷众漉久键c頭,“目前沈家寨的事,尚未在谷內(nèi)公開?”
“消息才至川北兩天,經(jīng)我封鎖,未曾公開。”天驕點頭,與他想到了一起,“以免被銀月鉆空子。”
今時今日,其實金南和控弦莊都不足為懼,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上次川東之戰(zhàn)的教訓(xùn)還在,林阡徐轅都了解:必須未雨綢繆,銀月一定要防!
“李郴和依然現(xiàn)在何處?”林阡話音剛落,就看到唐羽沖到階前,倚在門口,不停喘氣,顯然事態(tài)緊急:“主公,沈寨主她,出了事!”
“何事?”
“她的丈夫,李寨主……在懸崖邊打她……”唐羽氣喘吁吁地說,“大伙兒都被吸引過去了……卻制止不了!”
林阡徐轅皆心念一動:這樣一來,消息怎可能還不公開!天助銀月耳目!
唐羽當(dāng)下帶林徐二人過去,相隔老遠,就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隱隱聽見懸崖邊傳來謾罵聲。
吟兒適才和陵兒、楊夫人在一起,似也聞訊就立即趕來,但和以往不一樣的是,她見人群擁擠就沒過去,而是站在僻靜一隅、很自然地以手掩腹流露出稍許母性,林阡見了不免欣慰——這個人,總算不再像以前那樣魯莽沖動了。
“簡直無法無天,他李郴不嫌丟人?把家丑給捅出來?!”柳五津義憤填膺。
石中庸一直緊蹙著眉,看林阡往這邊行,上前問他:“主公,可否代沈望替依然做主,讓她和李郴解除夫妻關(guān)系?”
“好啊,反正打老婆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陳靜氣憤不已,“方才宋賢和聽弦去勸架,竟被李郴說他倆和依然有私情!你說世上怎有這種人,不信任自己老婆到了這種程度!?”
說話間,人群為幾位首領(lǐng)讓開了一條道,賀蘭山看見林阡徐轅和吟兒,急忙從戰(zhàn)局里跳出來:“盟王,天驕,盟主,你們總算來了……他們攔不住!”她指向一直勸架的楊宋賢和辜聽弦。李郴像一頭兇暴的野獸,不停地狂吼,而沈依然傷痕累累,衣衫不整,頭發(fā)散亂,滿面淚水。
天驕見到李郴這副模樣,先是一愣,感覺事情有點棘手,一把將他拉開。同時林阡也按住他喝止:“李郴!有任何事都可以對我直說,憑何這般對待依然?!”
吟兒看徐轅林阡一下子就把李郴拉開好遠,確定了沒有危險,上前去扶起沈依然,肅然問:“李郴,怎可以這樣毀你妻子名節(jié)?”
“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為什么要毀她名節(jié)?!你自己問問她看,她有什么名節(jié)可言!單行、盧瀟、石青、嚴(yán)峰,無一不曾與她私通!這個淫蕩無恥的賤人,適才又被我看見,她和楊宋賢卿卿我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奸夫!或許她孩子的父親,正就是短刀谷中人!”
失憶的宋賢,怎可能和沈依然卿卿我我?!林阡吟兒皆是一驚,齊齊向宋賢望去,其實宋賢為什么能認識寧家圣壇的路那么快得到踏幽蘭,已經(jīng)很值得懷疑……
“給我滾開!”李郴力大如牛,竟趁林阡失神,將天驕?zhǔn)直鄱紥昝?,一個箭步?jīng)_向正低頭抽泣的沈依然,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時有一人擋在沈依然身前,李郴眼前一黑,撞在那人結(jié)實的胸口上,抬起頭來,只聽擋住他的那個魁梧男人厲聲喝問:“大伙兒看看,是誰損名節(jié),是誰更無恥!妻子再如何不對,也不該用來糟踐!”
林阡雖然大局為重,卻也一直沒有忽略細節(jié),那個最重要的細節(jié)就是,適才李郴沖過去的時候,吟兒選擇的是本能后退一步,不是逞強而是自保。
適才千鈞一發(fā),他刻意沒有給予完全的保護,贏回這樣一個理智冷靜的吟兒,著實令林阡感到欣喜、安心。
李郴伸手指著那個擋他的男人,怒不可遏:“你終于站出來了!吳越是吧!我見過你!盟王麾下戰(zhàn)功最高的一個!我就知道你不敢不出來!不僅僅是戰(zhàn)功縱容了你的膽量,你本來就能和親生妹妹搞在一起!”
吳越霎時臉色大變,全場寂靜無聲,沈依然大聲阻止:“李郴,不要說了!不要再說!”
“你當(dāng)然要為他說話了!厚顏無恥,你們兩個,天造地設(shè)?。∷B亂倫都敢,這種小事,有什么好怕?。俊崩畛槐揪褪莻€山野村夫,一旦亂性,口不擇言,偏偏戳到吳越痛處,又狠又準(zhǔn),局面失控。
縱然吳越生性隱忍脾氣溫和,聽得這句都情不自禁,一掌直接拍在他胸口,沈依然一躍而起大聲道:“吳當(dāng)家!”為時已晚,李郴受了這一掌,吐出一口血來連退數(shù)步。
“夠了李郴,你實在是太過分了!”吟兒忍無可忍,上前安慰依然,林阡亦怒不可遏,只能強行將李郴穴道封?。骸奥犗?,致誠,將他帶回鋸浪頂!”
“她啊,她身上有病啊!吳越……你不怕么!”李郴被拖走的時候,嘴里還止不住地嚷,被辜聽弦一掌拍暈了過去。沈依然聽到這里,淚早已流干了,氣力衰竭,突地昏死過去,吟兒趕緊支撐住她:“依然,依然!軍醫(yī)!軍醫(yī)何在!”
當(dāng)即有軍醫(yī)上前給依然診治,宋賢氣憤不已:“怎就有這種人!”
“怎就有這種人……”吳越喃喃道,“有妻子,卻不珍惜……這天下間,多少人沒有妻子……”
林阡知方才李郴勾起他隱痛,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算了,莫跟小人計較。”
?。?p> 莫跟“小人”計較。
徐轅聽見林阡對李郴是這樣定位,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明白了林阡的決定,是以在回去的路上,對林阡詢問:“李郴這樣的人,斷不能肩負大業(yè),我們到底該如何平定沈家寨?”
“不管如何平定,都該立刻備戰(zhàn)。著傅云邱、林美材聽候調(diào)遣、隨時介入,我等也應(yīng)厲兵秣馬,若有外敵入侵邊境,即刻發(fā)兵拒之絕之?!绷众湔f。
范遇明白林阡為何會有“外敵入侵”這個顧慮:“若沒有猜錯,銀月適才,就在人群之中。金人得她情報,勢必趁虛而入……”
“本來消息就不可能被完全封鎖住——任何勢力,只要它有破綻,就必定會被敵人找到。遲早的?!绷众鋰@了一聲,“不出意外,今夜銀月就會將沈家寨的情報傳給金人?!?p> “傳出去了又如何?今時今日,還有哪個金人有膽量跟我們斗?”吟兒驕傲地想,連那薛無情都認輸了。
“若明知銀月在暗處還像你這般掉以輕心,盟軍一定是驕兵必敗的下場。”林阡搖頭看著她,“吟兒,敵人永遠不會消失,我們打敗了金朝的眾多前輩高手,勢必會贏得一大群后生晚輩。別忘了,長江后浪推前浪?!?p> “不怕,老林阡定比小林阡強?!币鲀阂徽σ饕鞯?。
“話雖如此,若是能得知銀月真實身份,才算除去了我心頭一個大患!”林阡被她逗笑,卻為銀月扼腕,“奈何俘虜中無一人見過銀月真面目,縱使是賀若松,也只聽過銀月聲音?!?p> “咦,賀若松已經(jīng)跟你合作了么?”吟兒奇問。
“是啊,賀若松他,有感對蘭山愧疚。”林阡微笑回答。
最后兩句話,是在眾人分道揚鑣的時候所說,他借著人群的分流,有意無意讓一些人能夠聽見。
且讓銀月嘗到情報的甜頭,卻在身份上栽跟頭——
賀若松這個陷阱,專等著銀月去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