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同根生,同仇敵愾,同月枕愁眠
“黃大人的人馬,竟然可以毫無損傷地出城。”
撤離之夜,黃鶴去與小王爺沿江而行沒有多久,兵馬即被一群攔路者阻滯。發(fā)話的黑色長袍,佇立路中央,應(yīng)是人群之主,身后人馬雖說數(shù)目還不到十人,卻早已是陳力就列、劍拔弩張的姿態(tài)。他這句話、這個陣勢,表明他早就在等黃鶴去的到來。
這男人二十多歲年紀(jì),樣貌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面。英俊魁梧,且成熟老練,應(yīng)是抗金聯(lián)盟的一位領(lǐng)袖。黃鶴去知道他屬于敵人:“你回去告訴林阡,我雖然輸了三路,可是,他要好好負(fù)責(zé)厲風(fēng)行的損失了?!?p> 那男子環(huán)視四周,也冷冷地笑:“原來你不是潰逃出城的。”他的冷笑,和黃鶴去自己的冷笑幅度一致。
鬼節(jié)的圓月,不知為何竟蒙上了一層陰寒,令人心傷。江面上狂風(fēng)不停地卷集,天氣并不是很好。忽然江天之外若有若無傳來一陣簫聲,不仔細(xì)聽聽不見。
“我不僅不是潰逃出城,而且還是得勝才出城?!秉S鶴去暗自揣測著他到底是誰。
“哥,林阡給我們的命令:非潰逃者,擊至潰逃!”
“好,石磐得令!”眼前的魁梧男人嚴(yán)肅地盯著鶴去,而適才傳令的人躍至石磐身邊,不是莫非又是誰!
黃鶴去陡然聽見石磐兩字,看見莫非的面孔,再聯(lián)系起剛才他的一聲“哥”,頓時明白了一切。好個林阡,竟然替他父子之間安排了這樣一場荒誕的相遇!石磐,現(xiàn)如今,據(jù)說也是天山派的繼任掌門了,那么他帶領(lǐng)的這幾個,豈不是來自西遼的絕頂高手?!
黃鶴去不知該喜該恨,一刀瞬即出鞘,莫非手中的斷絮劍仍是凌幽手里的那一把,該刺的也還是同一個人:“奸賊,你跑不掉!”
黃鶴去麻木地笑:“奸賊?”這小子,見了他的父親,竟然稱呼為奸賊……
莫非克制不住仇恨和沖動:“我說過、誰是我父親誰就得死在我的手上!”就是這個名叫父親的奸賊,害了母親的一生,在瓜洲渡差點殺死自己,還殘忍地殺害恩師白鷺飛……就算自己骨子里流了一半他的血,也有另一半是恨他恥他的血!
?。牐?p> 長江下游的父子之戰(zhàn),終究要到上游來再演一遍!莫非殺機(jī)太重,仇恨早將他斷絮劍覆蓋,異常激銳,卻失去運用眼神術(shù)的淡定。
不知有誰可以看見,黃鶴去眼中有了一絲猶豫,或者說惆悵——他該怎樣去應(yīng)戰(zhàn)?!盡管對方曾經(jīng)是自己想利用的棋子,真正面對的時候,畢竟要留情,就算不是父子情,也總要有從前愛情的牽連,何況,顧忌還不止莫非一個……
勉強(qiáng)接下數(shù)劍的黃鶴去,絕漠刀半點都不兇狠。落敗,直接呈現(xiàn)在比武的每一時每一式。自古及今的許多戰(zhàn)爭,便毀在情之一字!
疲累,吃力,卻終究省悟,再這樣下去,只怕還是在往林阡的圈套里鉆。莫非如此恨他,也便是說,凌幽恨他,這早已有了裂縫無法維系的骨肉情,他再在乎也沒用,他越看重,傷越重!
也不知是出于習(xí)慣還是走投無路被逼無奈,莫非絕殺一劍飛速襲來的同時,黃鶴去袖中驀然梅花錐離手而去,在執(zhí)刀之手的偽裝下,梅花錐悄無聲息地,極速穿掠半空直擊莫非。莫非始料不及,即刻掣劍躲閃,瞬即正面石磐一劍緊上,承接過黃鶴去這一刀。斜路里與此同時飛出一根金針,與梅花錐猛撞齊落,原來是吳越到了。
吳越抽出佩劍與石磐雙劍合璧,有些緊張地回看適才有些擦傷的莫非:“你可有事?”
莫非按住肩頭低聲道:“哥哥們也看見了,跟他沒什么情義好講,他惱羞成怒的時候還是會下殺手……”
石磐略帶失望地盯著黃鶴去。第一次迎接他的目光,黃鶴去的心不由得軟化。
身邊的人大約都已經(jīng)很清楚黃鶴去和眼前三敵的關(guān)系,多少都有猜忌與顧慮,黃鶴去在一陣尷尬中,察覺出小王爺眼神里的異樣,隨即狠心冷冷地回應(yīng):“誰規(guī)定了兒子能殺父親父親卻不能殺兒子!你不仁我也不義!就算是父子,也是敵我!”
“可是,正義一定戰(zhàn)勝邪惡?!笔吐犓绱私^情,唯一一絲希望都喪失,斷然不可能再與他有情。
黃鶴去被他三人圍在中央,雖在夜晚,光線卻明亮得令他刺痛:“你走這條路一定正義,別人走的路就是邪惡?!”眼前三個兒子都有名有姓,有武功有實力,黃鶴去作為父親,暗自竟還有些欣慰自豪。
“哥哥們不必與他再廢話!殺了他!”莫非仇恨最深即刻挑起戰(zhàn)事,吳越想到石磊,情恨疊加國仇,也提起武器刺上,石磐最后出劍,卻威脅最大。
許是湊巧,江面上傳來的那簫聲開始變了風(fēng)格,原先的悠揚和微弱,在一刀戰(zhàn)三劍的開端逐步高昂激越,簫聲還在遠(yuǎn)處,曲調(diào)卻融入戰(zhàn)局,仿佛是參戰(zhàn)的第四個武器。簫聲入耳的時候,已經(jīng)擾得黃鶴去煩躁。
?。牐?p> 介秋風(fēng)策馬至小王爺身旁:“小王爺,需要增援黃大人么?”
小王爺冷觀戰(zhàn)局:“不必,以黃鶴去的武功,二十招之內(nèi)拿不下他們,便是沒有盡力?!?p> 介秋風(fēng)聽出小王爺語中存在的疑慮,轉(zhuǎn)頭看陣前黃鶴去及其三子交鋒,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怎么覺得,黃大人是困獸之斗……
?。牐?p> 天山劍深厚雄渾,石磐早已出神入化,想必日后定會將此派武功發(fā)揚光大;斷絮劍激越狠準(zhǔn),但莫非現(xiàn)如今還不夠成熟,只懂發(fā)泄不懂積淀;覆骨金針吳越,他暗器第一,劍術(shù)稍遜,但在三人之中作戰(zhàn)經(jīng)驗最足,也最像黃鶴去自己……
其實黃鶴去也明白,若是沒有任何顧慮,二十招之內(nèi)擺脫三個兒子的糾纏真的像小王爺所說,綽綽有余。絕漠刀、梅花錐再加上吸新大法,足可先殺一子,帶軍安全撤離——可是,能殺哪一個……
黃鶴去心魔被人狠狠揪住,連個策略,都下得如此優(yōu)柔!
突地背后一寒,和吳越對招太久,竟忘記了背后的石磐!
黃鶴去意料之外,被石磐天山劍刺中后背,當(dāng)即血流如注,也恰好是第二十招,簫聲在最尖銳的剎那間全然消弭,黃鶴去和絕漠刀,真如這一曲般,被期待得勝,卻曲終人敗!
那一劍刺得太深,饒是黃鶴去都再難直立,近處金人盡皆大驚失色。那小王爺冷冷一笑,極速從戰(zhàn)馬上躍下,一劍挑開僵立原地的莫非,攻入這三子之圍將重傷倒地的黃鶴去救起,吳越心驚手亂來擋,卻與莫非劍劍相撞,小王爺早便救人離去!
那是黃鶴去重返宋國第一次受傷,也是這么多年來首度狼狽倒在陣前。這一切,竟然是拜三個兒子所賜……幾近昏迷的黃鶴去依賴小王爺所救,總算沒命喪當(dāng)場,卻真的不再無敵——說什么“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這世上,倒是有兒子可以忍心殺父親,父親卻殺不了兒子的……
昏死之前,又聽得吳越這樣的一句話,才明白對手的用意:“你們的主將命不久矣,還是準(zhǔn)備好帶著他尸體倉皇逃跑吧!”
眼看軍心有變,那小王爺卻從容不迫,往后下令:“黃大人受傷,還有我完顏君隱在,大家不必焦躁,也不要中了宋人的計,繼續(xù)撤退,勿再管敵!”
小王爺轉(zhuǎn)過頭來,面朝吳越莫非石磐三人:“我知道林阡在想什么,利用你們打傷黃大人,勾起他心魔讓他慘敗陣前,擾我軍心,使不熟悉形勢的人誤解我們的出城不是得勝而是潰逃……可惜,你們打傷黃大人一個又有什么用?軍心再亂,我金將仍比你大宋強(qiáng)!”
石磐莫非面色一變,吳越沉著應(yīng)對:“靜候與小王爺再戰(zhàn)!”
?。牐?p> 不多時,簫聲回歸平和,幾乎再沒有起伏。
“小王爺真的一眼洞悉了我們聯(lián)手的本意……”石磐擦干了劍上屬于父親的鮮血,不知黃鶴去的傷口,何時才能愈合……
“可惜得很,他出了這個圈套,卻入了另外一個圈套?!蹦菗u頭笑。
吳越蹙眉:“為什么你最后漏了破綻被小王爺破了我們?nèi)藝ⅫS鶴去救走?為什么還阻止我去攔他?”
莫非往回路走:“林阡對我吩咐的時候哥哥正和李幫主攻戰(zhàn)冷冰冰所以不知道,林阡是讓我故意在小王爺面前表現(xiàn)出破綻?!?p> 吳越石磐皆一愣,石磐領(lǐng)悟道:“林阡的這一計,太絕了……”
吳越眉頭緊鎖:“你是說,離間小王爺和黃鶴去?”
莫非點頭:“黃鶴去被我們二十招內(nèi)打敗,可是我們卻被他小王爺一招破解,現(xiàn)在他心里,怕是認(rèn)定了黃鶴去不僅沒有盡全力、手下留情,還要懷疑這個人的可信度了。一個是地地道道的金國小王爺,一個是降金的宋人,最適合離間……”
吳越邊走邊將劍回鞘,理解道:“兵力上,讓陳鑄和完顏猛烈以矛攻盾,現(xiàn)在權(quán)力上,卻讓黃鶴去和小王爺以矛攻盾?!?p> “是啊,此戰(zhàn)林阡最想達(dá)到的效果,是既讓黃鶴去的平局變成慘敗,也分化這兩個最強(qiáng)金將?!蹦寝D(zhuǎn)頭向吳越說,看見石磐微笑點頭,可是吳越卻未展眉,莫非納悶地問:“哥怎么一直愁眉不展?”
吳越嘆了口氣:“沒什么,只是覺得,勝南越來越大手筆了,和以前不一樣了?!?p> 莫非一愣:“并沒有變吧,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就覺得他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人。把每個敵人的死穴都抓牢了應(yīng)用,不是一件好事嗎?”
“雖是好事,卻覺得有點不習(xí)慣?!眳窃铰冻鑫⑿Γ爸皇遣涣?xí)慣而已?!?p> ?。牐?p> 一路顛簸,直向城門口接最后一位敵人陳鑄出城。
馬車中的吟兒,一直在猜測勝南的用意,靈光一閃,想起了路政的解說,哦了一聲回過頭來看勝南:“我明白啦!勝南你是安排了莫非幾兄弟,去當(dāng)著小王爺?shù)拿媸帐包S鶴去對不對?”
勝南看她一語即中,饒有興趣地問:“你是如何看見這么深?”
“路老前輩那天和我們介紹這幾個金將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完顏君隱‘官職最大’,可是,他卻是此番白帝城之戰(zhàn)中、黃鶴去的‘一個手下’?!币鲀涸趧倌厦媲?,終于自信地把想法說出來:“這么矛盾的一個關(guān)系,最值得離間?!?p> 勝南笑著點頭:“盟主一語中的?!?p> “那真的多虧了莫非、石磐和吳當(dāng)家啊,特別是吳當(dāng)家,要兼顧兩戰(zhàn)……”吟兒掐指算,“這次最要歸功的就是他們兄弟,還有陵兒天哥,還有二大爺,還有……”她說了一路,儼然是盟主的口氣,開始論功行賞了。
“對了,還有短刀谷!他們的后援來得真叫及時啊,正巧他們后援來了,加速了小王爺?shù)某冯x!”吟兒興奮地說。
“哪里有什么后援啊,短刀谷后援路上遇到了阻滯,沒有來得及時?!?p> “咦?那我們的后援是誰?”
“今天是鬼節(jié),有群要維護(hù)民眾秩序的官軍,看見有人擾民,還有人破壞房屋,他們當(dāng)然要來察看究竟。我們的后援,就是一群到處巡邏的官軍啊……”勝南告訴她,“侵略別人領(lǐng)地的金人們,他們四周都是敵人。他們就像棋盤上七零八落的棋子,不僅不同顏色的棋子是敵人,連棋盤都不安妥不值得信任?!?p> “又用棋來說教了,好奇怪啊,其實你不僅棋藝爛,棋品也臭,總喜歡耍賴!”
“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耍賴過?”勝南氣道。
“還否認(rèn)!要趁我不注意替我胡亂下個地方,幸好我反應(yīng)快!”
勝南笑道:“你跟我下棋,就得遵從我的規(guī)則。我已經(jīng)想好了,假如下次我的棋再被你圍攻,我就拿只筆,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把你的棋色染黑。哈哈,這樣一來,整塊棋盤你輸?shù)靡桓啥簦 ?p> “你……你!不同你說了!”吟兒無話可說,氣得不理他,繼續(xù)看窗外,是啊,其實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輸給他了啊……可是,輸給他,卻能贏全局。
吟兒轉(zhuǎn)過頭去再看他,心情很復(fù)雜,她知道,她是盟主,他卻是掌握盟軍關(guān)鍵的人,就怕哪一天敵人用這個矛盾的關(guān)系來離間她和勝南,那真是鬧笑話了,要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在意他凌駕盟主之上的呀……
吟兒邪心又起,趁馬車?yán)锕饩€不是特別足,悄悄地去探他的手,去握這只手,這只幫她下棋亂局的手,這只把敵人所有棋子都奪來的手,這只該死的那么暖和那么安全的手……
勝南被她一觸碰立即跳起:“蛇!”反手即刻來捏她偷襲的手骨,吟兒驚叫一聲手已被他擒住,又羞又怕驚疑不定,一時編造不出任何謊話,馬車一顛簸,兩人差點撞在一塊。
“你……你……你……”勝南把她放了按在座位上,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也在口吃。
“我……我……我……想找東西的,只是碰到了你的手,是你的手吧?”吟兒裝傻。
“又是你的手?還是那么冷!”勝南哦了一聲,“我以為是蛇,涼絲絲,還滑……”他突然止住,沒再說下去。
吟兒滿面通紅,雖然他沒有正面說什么,可是她感覺得出,他和她剛才的一切都很不對勁,很尷尬。心跳得很快,臉早就燒著了。
勝南幾乎要拍自己一巴掌:我到底怎么了,那么語無倫次的?不分場合的話,怎么可以對吟兒說……話說回來,她的手還是那么冷,看來自信心還是得加強(qiáng)……打定主意,讓她也進(jìn)入棋局戰(zhàn)勝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