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很遙遠,很模糊,像從天外傳來,但是只一響,就覺驚心。這聲音真是熟悉,像淡淡的香氣,從遠處飄來,漸漸地散開、消失,想再嗅,它若有若無地再飄入鼻中,不,不,是耳中。
這聲音還未斷,又是啪的一聲,像冰碎在玉上,其實是第二滴水珠,砸亂了第一滴造成的音律,環(huán)繞在心間,很強地震撼著,撕破了先前的靜謐。
兩滴水珠迅速地循環(huán)在耳畔,聽得見它們的晶瑩。
勝南耳朵一動,那聲音瞬即消失。
卻在沒有防備的時候,又是啪的一聲,比剛才還要響亮,似乎是水挾冰逆流,艱難而倔強。打落在地,水花四濺,清脆而余音不絕。但第四滴卻許久沒有落下,勝南想睜開眼睛,卻沒有力氣。
第四滴終于掉落的時候,第五滴猛然間超前而落,瞬息交替,時而并行。停歇時如同凝結成了冰瀑懸在峭壁,聲音搖搖欲墜,像半空中的一縷青煙,被風托住吹送過來,左右不定,又如云霧飄渺,剎那無影。
每一滴滴落都如銀瓶乍破般驚撼,但匯成之后流淌似泉水悠悠,從而無聲去了,聲音時快時慢,一波三折。
?。牐牐牐?p> 勝南醒來的時候,已經聽不見水的聲音,往四面看,伸手不見五指。
這環(huán)境好熟悉,對,他曾經和玉澤落進藍府的地窖之下,也一樣寒冷,玉澤喜歡的就是這樣的黑暗,可是,再度回想的時候,恍如隔世。玉澤,那好像,已經很久很久了,有些事情,怎么好像有點陌生,要花好久才想起來……
勝南摸身上的火折子,想解決困境,卻驚詫地發(fā)現(xiàn),火折子也結了冰,猛地他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船、云煙、殷柔、指南針、風浪,對啊,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哥,他們倆睡了一天,怎么還不醒?”
然后是個少年的回答:“他們被浪沖進來,一點傷都沒受已經萬幸了!不過我們家的房子雖然多,卻一間比一間破,還漏水缺火的,怕他們冷,話說回來,那個女的長得真不賴!”少女似乎有些生氣:“哥!你真無聊!”
勝南一驚,隨即欣喜不已:原來是我被救了,呃,這是床嗎?對了,誰也被救了,長得不賴,應該是云姑娘?另一個去了哪里?還有,這戶人家是?這兒是什么地方?今天是哪一天?
兄妹倆似乎剛剛走到門口,立刻將門推開,一束火光真正照亮了這間“屋子”,勝南才發(fā)覺,他睡的還真不是床……
那少女照了照他的臉:“少俠,你醒了?太好了!”她身后伸出一只腦袋來:“對不住啊少俠,我家沒好床,只能睡地上,你冷嗎?”
勝南還沒說話,那少女帶著責備的語氣對她哥哥:“當然冷,所以被哥你凍醒了!”
勝南一笑,止不住咳嗽。那少年佯怒:“少俠,你還笑我,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們兩個的??!”
“見諒!感謝!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勝南趕緊說。
“我叫莫非!”少年笑起來,撓著后腦勺,“少俠,你的眼神里怎么好像透出一種愿望無法達成的悲傷……”
勝南一愕,那少女推了莫非一把:“哥,你以為自己看相啊!”轉頭來柔聲道:“你先接著睡吧,等明日天亮了再說?!?p> ?。牐牐牐?p> 勝南這一夜可不好過,一直在胡思亂想,眼前不斷浮現(xiàn)著他們的笑容,他們——去年秋天在短刀谷初遇陸怡時她的笑語盈盈,冬天在大理邂逅玉澤時她的巧笑倩兮,今年春天在廣南拜師時候林楚江的親切微笑,夏天在泉州看煙火時身邊朋友們的歡歌笑語,和秋天,在建康弟弟臉上他無法讀懂的笑意……
喉嚨突然像干柴驟燃,時不時有劇痛襲來,額頭很燙,耳根也火熱,他們的笑,也逐漸交錯在一起,可卻演變成了世事難料——陸怡被她的師兄糟蹋后來家破人亡,玉澤在離別后一直不在身邊并且次次錯過,父親為了救自己突遭暗算含恨離世……那么我的兄弟、朋友和僅余的幾個親人呢?真的很希望,你們還像初次見面時一樣,沒有煩惱,沒有負擔,過著同往常一樣的生活……
不對啊,我不應該這么說,這么說,像遺言一樣……勝南苦笑著、支撐著,卻總覺得自己的靈魂飄然升天,周身根本生不出熱量能融化火折上的冰。他不認輸,和從前一樣:林阡,你還沒有報仇雪恨,你將來,還要去短刀谷……
一夜,腦海中反復著這樣的告誡,直到,光線越來越密集地射入……
天亮之后。
勝南已經退了燒,復原得這么快,他自己也很驚訝。
環(huán)顧四方,看得出這是個農家小院,布局還很簡陋,但十分舒雅,透過窗戶,可以見到窗外銀裝素裹的大地,隱約能眺望遠處群山環(huán)繞,白色與綠色爭奪著山的主色調,但顯然以白色取勝。
日上三竿的時候,勝南才見到莫非兄妹的影子。
莫非一臉抱歉地笑:“對不住,少俠餓了吧!來來來,吃個煮雞蛋,今天半日都在外面賣蛋,忙得顧不上少俠了?!边f上一盤蛋給勝南,勝南當即傻了眼:“這……這么多蛋……”
莫非笑呵呵地:“沒辦法,賣蛋的??!”
勝南硬著頭皮接過恩人賜予的雞蛋,試著吃了一個,味道還很特別,邊吃邊接受莫非的詢問:“你叫什么?”
勝南一愣,仔細打量面前這個名叫莫非的少年,他年紀與自己相若,皮膚很黑,可是卻很健康和開朗,整體感覺英俊瀟灑。
勝南要顧著自己安危,就不能隨便地說出姓名:“我叫林聽?!?p> 莫非念叨著:“林聽?這個名字跟你不大配……”
勝南突然憶起什么:“莫大哥是否也救了在下同行的一個姑娘?她可好嗎?”
莫非一怔:“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她的情況和你差不多,我妹妹已經去看她了。估計還沒有醒?!?p> 正巧那少女進來:“哥,那姑娘也醒了,她的精神好得很,大早起來就在曬太陽?!?p> 勝南一笑:估計是云煙。總覺得殷柔內心比較陰暗,是以立刻就排除了她。
眼前這少女如花似玉,嬌俏可人,一身農裝絲毫不見鄉(xiāng)土氣,反而令人眼前一亮。
莫非將少女拉過來介紹:“她叫莫如,我妹妹。如兒,這是林聽林少俠?!?p> 門后面跳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林大俠,你還好么?有沒有受傷?”勝南循聲看去,那不是云煙是誰?笑著回應了她。
那莫非卻似不懷好意地盯著云煙的眼睛研究了半晌:“云姑娘的眼睛,給人以一種神秘感!”云煙跟勝南一樣的表情,都愕然。
莫如無奈地苦笑:“見笑了兩位,我哥哥一貫喜歡研究別人的眼神?!?p> “這個興趣還真是特殊?!痹茻熞恍Γ骸皩α?,請問兩位,這里是什么地方?”
說話間,一陣冷風輕輕從腦后飄過,在自己的發(fā)絲游走,忽然間有一種強勁的力量系于其上,生出痛意,似乎想阻止云煙詢問這個問題,卻終究遲了一步。
莫非壓低了聲音:“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這里,是幽凌山莊?!?p> “幽凌山莊?什么地方?”云煙顯然非常不清楚。
?。牐牐牐?p> 勝南卻猛然醒悟,原來是這里……
江湖傳說中的三大險境,除了虎山寨和云橫山莊之外,還有這座名叫幽凌山莊的地方,傳聞中座落在長江之側,但具體在哪里,誰也不知道。
幽凌山莊,不知道是哪一年、誰建的,也不知道誰進去過、誰可以出來,這么多年,傳言很少,一則實在沒有人清楚,二則清楚的人也不知從何說起、說出來也怕別人不信。
難道,竟然有緣被自己撞見?聯(lián)系到指南針的失控、那片莫名其妙的白光、那陣突如其來的巨浪,他心里隱隱發(fā)毛。
莫如面帶憂傷地說:“你們也許不諳江湖事,或者說剛剛涉江湖,所以不知幽凌山莊很正常,你們住在這里可千萬不要出門,防止遇到莊主那些人??偠灾@個地方很古怪,也很詭異。我們兄妹兩個也不是這里的人,但見過的怪事比你們多,你們聽我們的話,就不會出事。”
云煙憶起船上殷柔敬畏的口氣,和莫如的如出一轍,猜出她們其實都很害怕這個地方,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因為那陣冷風實在太陰森了。
一個地方,世界上一切的規(guī)律都不適用,就算之中的人事與外面無異,也總覺得缺少些什么……原來,人脫了規(guī)矩或者說傳統(tǒng)的束縛,反而會覺得陌生和無助。
云煙輕聲尋找安慰:“兩位也是外來人就好了!能不能告訴我們,如何出去?”
“出去?”莫非臉上全然一種詫異,“你們還想出去?進來這里還想出去?!要是能出去,我們兄妹也就不會在這里長達五年之久!”
云煙驚道:“你說什么?……你說,我們走不了了?”
“走不了。”莫非斬釘截鐵,“除非你把這里毀了,可是你毀了這里,自己只怕也一樣毀了?!?p> 云煙臉上,是震驚和極度的失望,而勝南的心里,唯獨留下的,是空虛——現(xiàn)在是什么日子?建康離這里多遠?又在哪個方向?東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是無稽之談!空間上,淮南沒有一張地圖哪怕一個角落描述到幽凌山莊。他也不敢問時間,生怕得到的答復是——現(xiàn)在是南北朝、唐代,或者是歷史上根本沒有存在過的某一段年月……
一身的武功,又能怎樣?他明白,要從幽凌山莊出去,必須把這個地方深深地了解了??墒?,就連來此五年的莫氏兄妹,表面看來都什么都不知道,也更加不可能幫助他們出去。但如果不采取行動,像莫非說的那樣連門都不出,他就真的出不去了。他,林阡,不是那種因為出門會遇上兇險就不出門的人,也不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