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氏死了,就算見過的死人已經(jīng)不止一個了,可是可貞還是一如當(dāng)初的恐懼冰冷。
一遍一遍地默念著計氏留下來的最后四個字。其實計氏那四個字根本就是說在喉嚨口的,就跟著漫天的雪花一樣飄忽,可聽在看在眾人的眼里卻好似千斤重。
看著被隋嬤嬤抱在懷里的計氏,可貞的眼淚越來越多。不知道是在哭計氏,還是在哭自己,抑或是在哭更多的人。
對于計氏,可貞是有氣有怨的??墒钦f到底,又能有多氣能有多怨?畢竟計氏對可貞而言也就比陌生人熟悉一點點罷了。
抄家籍沒想讓大家守節(jié)自縊,可貞是怨的,可到底不還是活著的嗎?幾次三番的爭對自己和林氏,可貞亦是是氣的??赡菤庖仓皇且粫r的心情作祟罷了,又哪工夫一直盯著計氏生氣?
況且,看著那么氣若游絲的計氏,抖得仿若要散了骨頭的計氏,再氣也是有限的。
更何況,不管怎么樣,她以自己的性命為威脅救了松子,可貞已是無氣無怨了。更何況現(xiàn)在,人死如燈滅。
可顯然,在那些解差的眼里,人死如蟻。
其實,自己這些人在那些看慣生死的解差眼里,根本就是生如螻蟻,死如塵埃吧!
當(dāng)即就上來命令眾人把計氏扔到路邊去,在眾人的百般哭求下,終于同意讓計氏可以入土為安,可也就僅僅給了眾人半個時辰。
維貞坐在雪地上茫然地看著眾人磕頭,哀求解差,可眼神卻執(zhí)意不肯落在計氏身上。等到落雪模糊了視線,才猛地連滾帶爬的在隋嬤嬤懷里奪過計氏,緊緊地摟在了懷里,凄聲哭喊著不要。
誠然,維貞是怨恨著自己的娘親的,可當(dāng)娘親就這么死在她面前的時候,什么怨,什么恨,都瞬間拋之腦后了。畢竟是母女,女兒對母親的情感并不會因為失望絕望而一筆勾銷。
顧仲利哭倒在地上,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卻自骨子里彌漫出無以言表的悲慟,直戳人心。
所有人怔怔地看著痛哭的維貞和無聲的顧仲利,半晌無語??杀娙艘嘀溃@是現(xiàn)如今最好的選擇了,因此沒有人再多說什么,見顧仲利點了頭后就選了一處所在,就這么徒手鑿冰挖雪挖土挖坑。
維貞幾乎哭死過去,見顧仲利點了頭,猛地撲了過來,死死地拽住顧仲利的衣裳,“你怎么能答應(yīng)!”
“姐,讓娘親入土為安吧!”顧仲利嘴唇已咬破了,殷殷鮮血順著嘴角滑落下來,看了眼趴跪在地上兩手并用賣力挖雪的可貞於貞,狠狠地抹了抹臉,給計氏磕了頭,便飛奔過去狠狠地挖雪。
維貞愣愣地抱住計氏,再次痛哭失聲。
今兒是臘月二十四,正值三九。連著數(shù)十日的落雪不化,早讓地上的雪凍成了厚厚的冰。
秦管家和兩個兒子五個孫子從官道旁的小山丘上找來石塊,由他們砸碎冰面泥塊后,秦嬤嬤林氏等女人則徒手挖掉散碎的雪和泥土。
可畢竟除了秦管家一家子并林氏眾人攏共也就二十幾個人,里頭還有一半是孩子,還人人脖子里都掛著鋃鐺。盡管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休息,用盡了全身氣力,可速度還是很慢。
流了汗,流了淚,出了血,往身上抹了抹繼續(xù)挖。
漸漸地,有人過來幫忙,都是家里的下人。原本個個恨不得弄死她們的人,一句話不說,男的找來石塊,砸碎結(jié)著冰的泥土。女人們跪成一圈,徒手挖土。
可貞摘掉了口罩,每來一個人,都大聲道謝。不為別的,只是真心感謝。
開始時,眾人都有些愣怔??墒强韶懖还?,說完后繼續(xù)埋頭挖土??呻S后,道謝的人越來越多。
盡管來的人越來越多,可眾人還是沒能在半個時辰內(nèi)挖好。
解差們不耐煩了,走走還能暖和些,現(xiàn)在這么干等著確實是件折磨人的事兒。更何況他們還是要趕路的。那些冷眼瞧著的家下人也都辱罵了起來。
又是一場哭求,顧仲利拋開了所謂的男兒膝下有黃金,頭磕在硬邦邦的雪地上砰砰作響,沒幾記就出了血。
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一點兒時間,眾人拼了命挖出了一個堪堪安放計氏的坑。
就這樣,計氏草草下了葬。
維貞顧仲利姐弟倆和隋嬤嬤袁氏跪在計氏墳前,說什么都不肯走。還是秦管家等人齊齊動手才拉著走了。
顧仲利又給幫忙的人一一磕頭,有人敢受這一禮,有人不敢受。
中有一管事,扯下身上的衣料包裹住血肉模糊的十指,沒讓顧仲利跪下去,只是一句話就把眾人的眼淚又逼了出來,“等我死了,若是三爺和眾位能替我挖口薄墳,不至于曝尸荒野,我就心滿意足了?!?p> 顧仲利愣了愣,“我會的?!?p> 三個字,顧仲利說得擲地有聲。
一步三回頭,可很快的,那個小土包越來越小,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晚上歇腳的時候,雖然勞累了一天,可沒有人吃得下東西。
維貞窩在隋嬤嬤懷里,整整一晚都能聽到她壓抑著的悲鳴。
第二天開拔,由隋嬤嬤照顧維貞,袁氏則和林氏一道攙扶著朱氏??韶懮锨袄^自貞,姊妹四人互相攙扶著一道走。
年三十和大年初一都是在遞鋪里過的。
年三十,所有解差們都在一起吃了頓年夜飯??韶懙热吮绘i在廂房里聽著外頭的喧囂和遠遠傳來的零星鞭炮聲,一顆心凍成了冰坨子。
年初八下半晌,一眾人終于到了京城。從萊州出來時有一百多人,可到了現(xiàn)在,也就堪堪一百人了。
一進崇文門,眾人才意識到這次自家老爺究竟攤上了多大的事兒。遍地是人,皆是如她們這般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神情呆滯的犯官家眷,總有十來戶之多。若是再加上在當(dāng)?shù)鼐唾u掉的,或者還在路上的,這個數(shù)量實在是龐大的讓眾人心驚。
自有衙役交接來安頓她們,而押解她們過來的萊州知府衙門的衙役自是要領(lǐng)了公文回去復(fù)命的。
安頓好后,秦管家等人都開始搜尋起了大房的消息。只能說真是無巧不成書,間壁兩家人家竟都是老相識,都比顧家來的早,知道的也多。都說聽過一耳朵,仿佛顧家大房一家子好似是被信國公府上挑去了,只剩下十幾二十幾個老弱病殘的沒要,又扔回來了。
秦管家又趕忙問主子們的情況,可是這就沒人知道了。
可貞看著這些日子以來脊梁越加佝僂的秦管家,可是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倒是秦嬤嬤聽聞時略略地松了一口氣。可貞心下有些明白了。
就這樣,眾人一連在崇文門呆了三四天,仍是無人問津。每天都有人被買走,也有人被押解過來,更有人就這么被抬了出去,連領(lǐng)草席都沒有。這么來來去去的,說不心焦是假的。再加上每天的那一點點吃食真是塞牙縫都不夠,每個人都餓得搖搖欲墜??韶懖⒘质蠑€下的窩窩頭一路上接濟眾人,現(xiàn)在也只剩下幾個了,更是不舍得吃了。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就掰下一點點含在嘴里??赏鶆?cè)M嘴里,還沒砸出味道來,就舌頭上一滾瞬間咽了下去,還是一樣的餓。
第六天,終于有一駕雙轅馬車不是路過,而是停在了眾人面前。一時間,眾人皆是臉色變了又變,霎時就緊張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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