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睡睡中我來到這個世界已滿百日,百天向來是送禮的好借口,帥爹今年新升戶部尚書,同僚熱情難當。帥爹盛情難卻,勉為其難,大宴賓客。
這日一大早兒我就醒了,背上有點癢,正值五月下旬,難不成起了痱子?我可是一直穿觸體生涼的湖絲衣褲,而且生怕我熱著,輝娘每天給我洗三次澡,每次浴后都仔細擦上薔薇粉,不應(yīng)該起痱子啊。
醒了不一會,輝娘來了。我背上癢,有苦難言,小短胳膊又抓不到,扭來扭去,張牙舞爪。輝娘不明所以,以為我在自娛自樂,照常的沐浴喂奶后,套上新衣,就把我抱到娘的正房。
臨窗大炕上鋪著玉色象牙席,炕兩頭設(shè)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擺著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擺著汝窯美人觚,里面插著時鮮花草。
愛哭鬼穿著大紅箭袖和尚衫,翠綠散腳雙縐綢褲,掛著赤金八寶長命鎖,正在炕上滾來滾去,玩得不亦樂乎??次襾砹耍财沧?,算是打招呼,然后接著做翻身運動。
我背上癢得厲害,沒空兒理他。
“溪兒,溪兒,娘抱抱。”娘把我接到懷里。
“抱抱,抱抱。”那鸚鵡痞里痞氣地學舌。
修養(yǎng)了三個多月,娘氣色更好了。杏眼流轉(zhuǎn),雪腮飛霞,身材也恢復(fù)到窈窕有致。這會兒正擎著瑞獸葡萄鏡畫眉,身后侍立兩個丫鬟,左邊那個著粉紅繡金交領(lǐng)褙子,捧著盛放螺子黛的雕漆梅花盒,右邊那個著白色粉綠繡竹葉梅花領(lǐng)褙子,托著一個紫檀木匣。
娘從白衫丫頭手里接過木匣,甫一打開,頓時滿室耀眼,看得我連背癢都暫時擱一邊了。
匣里靜靜臥著一枚紫玉蓮花,千重蓮瓣眾星捧月般層層環(huán)繞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珠子在花蕊處滴溜溜轉(zhuǎn)動,渾然天成。
這是傳說中的珠鑲玉?世人只知金鑲玉,知道珠鑲玉的卻寥寥無幾。
珠蚌為七彩硨磲,只產(chǎn)于北方深海,地凍水寒。匠人先在玉中挖出一洞,洞中留幾粒小米大小的玉珠,鳧水高手攜玉閉氣下潛,以烏木撬開硨磲,置玉于內(nèi)。數(shù)十年后,開蚌取玉,明珠便長于洞內(nèi)。往往十蚌難得一珠,而潛水之人雖身著鯊魚皮水靠,取珠一回,便終身惡疾,每逢陰天下雨,微暑輕寒,就周身關(guān)節(jié)劇痛難忍,只能依賴阿芙蓉度日。
珠鑲玉工藝為皇室內(nèi)庭專享,匠人嘔心瀝血一生,能完成一件作品便已極為難得。而且匠人平生僅收一徒,十八道密法代代口傳面授,不立文字。
皇室珍寶怎么會在娘手中,我狐疑地看著娘,背上愈發(fā)奇癢難耐。
娘凝視著那朵蓮花,眼神又好像透過蓮花看向遠處,目光中滿是淡淡的迷惘,掙扎和無奈。
不過那神情一瞬即逝,我眨巴眨巴眼睛,娘又是慣常的溫柔表情,難道我睡太多,眼花了?
“溪兒,喜歡這朵花嗎?”娘親親我的小鼻子道,“這是慶你百日的賀禮?!?p> 我的賀禮中怎么會有這么貴重的東西,我相當疑惑。唯一肯定的一點就是,這完全不是沖我的面子。是有人要求尚書帥爹辦事?收這么貴重的禮鐵定算受賄了,這萬一要是給檢舉了非得把牢底兒坐穿不可。帥爹三思??!
容不得我胡思亂想,后背癢得忍無可忍。
“碧瑤,這東西放好,你親自收著?!?p> “是,夫人?!卑咨姥绢^恭敬答道。
受不了了,“?。 蔽伊亮艘簧ぷ?。娘、輝娘和倆丫頭一驚,連忙低頭看我,連炕上的小屁孩都中場休息,鄙夷地瞅我,貌似在問又怎么了。
我“嗬嗬”兩聲,無果,于是趕緊揮著小手指向后背。
“小姐好像背有不適。”碧瑤遲疑道。
娘一聽,三兩步走到炕邊,一邊叫人一邊小心地解開我的衣服。小屁孩趴在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應(yīng)聲而來的丫頭婆子們魚貫而入,黑壓壓站了一屋子,一個個緊張地看著我,連大氣都不敢出。
“輝娘,小姐剛才可有異常?”娘纖眉緊蹙。
“回夫人,小姐今晨較平日好動,并無其余異狀?!陛x娘也急得滿頭大汗。
“啊,夫人,快看小姐的背?!奔t衣丫鬟面色驟變。
娘聞聲一看,只一眼便面上血色褪盡,一臉慘白,一屋人等亦齊齊色變。
“靈樞快去前頭請老爺,素問通知木管家速速派人請李太醫(yī)過府。”娘顫聲吩咐。
倆黃衫丫頭領(lǐng)命而去,碧瑤扶著娘坐在炕上,娘看著我,滿臉憂色。
誰能告訴我怎么了。
娘凄惶的神色楚楚動人,惹人心痛。其實我想告訴娘,我現(xiàn)在不怎么癢了,不要擔心。
一陣靴聲橐橐,帥爹聞訊趕來。想必一路走得甚急,帶起好大一股暖風。
“婉晨不怕,有我在?!睅浀觳缴锨皩⒛飺碓趹牙铮崧暟参?,“溪兒怎么了?”
“回老爺,小姐背上隱隱出現(xiàn)紅線?!陛x娘字斟句酌地回道。
“我看看?!睅浀勓砸汇?,抱過我來仔細察看,修長的手指輕輕重重劃過脊背,剛剛好了一些的背又有點癢了。半晌,帥爹把我抱回炕上,面色凝重,沉吟不語。
“老爺,李太醫(yī)來了,現(xiàn)正在前廳?!蓖忾g一丫頭高聲稟報。
“快請。”
說話間木管家引著李太醫(yī)到了,一屋子丫頭匆匆回避。娘剛要起身,帥爹伸手止了:“浩然兄就不必了。”
木管家親自掀起金絲藤紅漆竹簾,躬身道:“院判大人請?!?p> 李浩然身著絳紅色正三品院判官服,身后跟著倆青衣垂髫小僮。想必昨夜當值,帥爹派人去請,尚來不及換衣便直接趕來。
“致遠兄,世侄女何時開始出現(xiàn)異狀?”李浩然和爹娘匆匆見禮之后劈頭就問。
“奶娘說今晨還一切照常,只是照平日多動些?!睅浀鸬?。
李浩然不再言語,從小僮手里拿過藥箱,取出一堆瓶瓶罐罐擺在幾上,吩咐輝娘抱我過去。
輝娘怕我著涼,給我系上百鳥朝鳳湖絲肚兜,小心抱到李浩然跟前。
李浩然探出三指按在我右腕上,沉思良久,又換到左腕。
帥爹緊緊握著娘的手,一屋子鴉雀無聲。
李浩然診脈完畢,示意輝娘換個姿勢抱我,露出脊背。
只聽“咦”的一聲,幾根溫熱的手指在背上輕輕碰觸,然后逐漸加力,換了好幾處地方。
回頭斜眼看他,李浩然已收了手,正從幾上取過一個羊脂玉瓶,拔掉塞子,頓時滿室馥郁。
李浩然命人取來金碗銀勺,從瓶中倒出少許液體,又從掐絲小盒中盛了半勺白色粉末,親自在碗里和勻了,輕輕涂在我背上。
涼涼的,真舒服,我忍不住瞇起眼睛。爹娘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李浩然忙碌,如臨大敵。
李浩然涂完藥糊,接過小僮遞來的絲絹拭凈手,一臉嚴肅。
帥爹見狀,深知浩然兄有話要講,眼風一掃,木管家立刻帶著下人們行禮退下。
“致遠兄和嫂夫人不必驚慌,世侄女脈象平和,調(diào)養(yǎng)甚是得當?!毖粤T,面露不解,遲疑道,“只是背上紅線,不似懸于浮表,而像長自經(jīng)絡(luò)。愚弟行醫(yī)日短,聞所未聞?!?p> 見爹娘面色愈發(fā)凝重,李浩然寬慰道:“就目前來看,紅線并未對世侄女身體產(chǎn)生任何害處,照此發(fā)展,紅線將顏色日深,但不會產(chǎn)生其他癥狀?!?p> 爹娘面色稍霽,盯著我的背,若有所思。
李浩然眉目間疑慮重重,深深地看我一眼,試探道:“致遠兄,有一句話愚弟不知該不該講?!?p> 帥爹軒然一笑:“浩然兄但講無妨?!?p> 李浩然字斟句酌:“世侄女背上紅線顏色尚淺,但連起來看,這圖案依稀是……浴火鳳凰!”
李浩然攜小僮告辭而去,爹娘坐在炕上,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我。
小屁孩冷眼看著剛剛這一幕幕,這會兒安靜地趴著,時不時看眼爹娘,又看眼我,眼珠骨碌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致遠,難道真應(yīng)了洗三那天和尚所言?”娘滿臉倦色,以手支頤。
帥爹將娘攬在懷中,修長有力的手指輕柔地按壓著娘的太陽穴。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福是禍,一切言之過早。不要胡思亂想,婉晨,相信我,我定會竭盡一切護你們母子周全?!?p> 娘展顏一笑,柔順地倚在帥爹懷里,杏眼半闔,幽幽嘆道:“真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呢?!?p> “唉,操心啊?!蹦厨B也長吁短嘆。
爹娘四目相對,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