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正值仲夏,我正奉著太后的懿旨,向容齡接著學習英語,我原來的底子完全不夠用,光是學花體字就叫我很費腦筋,那日我學習完畢,正在頭疼的時候,卻見載湉穿著一身石青便服,配著一頂米珠扣頂?shù)暮谏I面子小帽,神態(tài)卻是很緊張,脫口一句:“太后來了!”
我們幾個手忙腳亂地伏在地上,可是等了一會兒,既沒聽見鑼聲開道,也沒像以前一樣聽見大舅子的喝道聲音。周遭是一片寂靜,半晌,我們卻聽見載湉笑了起來,他輕輕一抬手,“免禮免禮!”
我們幾個正在發(fā)愣,載湉忽然從沈爺手中拿過一本樂譜,追著德齡問道:“安琪兒,這條‘蟲子’是什么,有什么用?”
德齡的臉上悄無聲息地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微紅,忍著笑,她瞥了一眼,低聲哼道:“休止符。這兒什么也不用彈?!?p> 載湉一臉正經(jīng),“洋人的蝌蚪譜就是麻煩,直接說到這兒就完了不就行了嘛!”
德齡微笑,嘴角揚起一個微妙弧度,“不是,”她的手指輕輕敲上紙黃色的舊書,“您看,這段不是又開始了?”
“明白了,這兒完了,那兒開始了?!陛d湉看向德齡,眼中是與他年齡不符的單純和快樂。
但是載湉的快樂真是太短暫了!大舅子李總管的一聲:“太后駕到”,好比是一盆傾倒在冉冉篝火上的涼水,載湉的目光倏然黯淡下去,仿佛就是一個無辜的小孩子忽然被爸爸拖到大雨里暴打了一頓。
太后進來的時候,載湉像往常一樣給太后道了個午安,太后亦同樣回了幾句套話,輕易打發(fā)了載湉。然后太后悠然領(lǐng)著剛進門的靜芬皇后等人自顧自地游園去了,因為太后沒有找我留下,我自然就回值房里去了。
內(nèi)務府機構(gòu)雖然龐大,但是落在我手上的卻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皇家瑣事,正因如此,我倒也落得十分閑適,正是閑了,才從同僚們的口中,聽到一個重要消息。
原來太后受到庚子事件的刺激,準備在近期重啟新政,業(yè)已準許滿漢聯(lián)姻,而且,還發(fā)下明詔,要恢復戊戌年間被罷官員的職務,正在海外逃亡的,除了康有為、梁啟超“罪不容赦”以外,其余“盡皆赦免,準予回國”。
聽了這話,我的心情大好,看來“姑母”真的覺醒啦,不管新政效果怎樣,我暗暗想到,一力支持維新的載湉,境況可能會好一點吧!
兩個月后,蓮蕪終于為我生下了一雙孩子,大舅子樂得在我家和他家的新宅前放了三天鞭炮!我依照太后的意思,給小一些的兒子取乳名叫做月生,而先鉆出來的女兒則取名叫做愛月。
蓮蕪產(chǎn)后的身體比較虛弱,陳太醫(yī)依然是隔天前來,送上太后所賜的藥膳,我雖然接受了,但是陳太醫(yī)前腳一走,我就吩咐小丫頭把補品全部處理掉。我知道“姑母”也許是好意,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因為有著以前的種種,我對太后總是存著戒心,一刻也不肯放松。
樂極生悲。今日我正請假在家陪著蓮蕪逗孩子玩兒,忽然見到了李順安。李爺來家沒有別的事,是因為大舅子請我立刻前往紫禁城里的皇極殿偏房——那里我去過很多次,正是大舅子的宮內(nèi)起居之處。
我無奈戀戀不舍地放下了懷中溢著奶香的一對寶寶,看了蓮蕪一眼,而后出門去了大舅子的值房。
大舅子的神情極度沮喪,他帶著哭音告訴我一個其為不幸的消息,太后所賜的一所新宅,給一場大火燒成了焦土!
“怎么回事兒?”我十分驚慌,問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最近一陣兒,崔二總管托了桂公爺和慶王福晉的關(guān)系,又進宮來了!”李蓮英的眼中泛出少有的落寞,“阿德,我仔細想想這些年的作為,覺得至少我還沒犯罪,現(xiàn)在正是退的時候,我也可以替你照顧蓮蕪,還有我的侄兒侄女!”
“大舅子,可是——這場大火究竟是什么緣故?”
“哎,我在宮里當差這么多年,難保沒人恨我。而且太后——”大舅子無聲的嘆息,眼神散淡地看向身上的二品朝服,“太后心機如海,我知道得太多了……”
我的目光也堅定起來,“大舅子,您退吧,阿德總是您的人!今后,您妹婿一定會努力,不辜負您的期望!”
李蓮英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這就好了,我來寫辭呈?!?p> 出乎意料的,李總管雖然沒念過幾天書,但是一筆字卻寫得很不錯,我大開眼界,替大舅子好好斟酌了一下,良久才告辭回家。
干奶奶對我的一雙兒女愛護有加,加上蓮蕪,兩個小家伙很快長胖了許多。但是陳太醫(yī)說,新生的嬰兒不可以吃太多,而且由于發(fā)育不完善,有很多食物都不能吃。所以奶奶她們很多時候都是白忙。盡管如此,可她們還是忙得不亦樂乎。這兩個家伙可不管官服、常服,都是照樣招呼,有時候我望著補子上那一抹雜色,真是——哎,我的寶貝們吶!
這天我守著老婆逗著孩子,正在樂著呢。可是我大舅子又親自上門來了!直覺告訴我,這事不尋常。
李蓮英抱了抱他的侄子,可是月生不知怎么的,和他這個舅舅也不親,還沒到大總管手上呢,這家伙就哇哇哭個沒完。他的小手揮向我的方向,我無奈,只好伸手去抱他,可是奶奶懷里的愛月又哭起來了,我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正要抱月生的時候,李蓮英忽然冷冷地說:“太后有要事叫你立刻去辦?!?p> 我興味索然,蹙起雙眉問道:“大舅子,您的辭呈太后沒有恩準?”
李蓮英臉上微露笑意,把兒子還在我手,道:“太后畢竟念著我的好!賜我一套新宅,不準我告老?!?p> 李總管復又回頭,對著蓮蕪和奶奶說:“我和涇德有公事要談,”大舅子回頭,用剛硬的目光看我一眼,“很多人等著呢,走!”
來到府中花廳,李蓮英說不坐了,他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那個新黨王照,前些日子私逃回國,看風聲松了,他又自首入獄。在天牢里呆了兩個月?,F(xiàn)在太后屬意把他放了,要你立刻帶人去辦,把王照秘密送到天津,再派人暗中監(jiān)視他,一刻也不準他留在京城!”
我大為不滿,嚷道:“這不是應該是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事嗎,要不也是刑部官員們的事兒,怎么輪到我頭上?”
李蓮英瞇縫著眼,撅著嘴唇輕聲道:“要不怎么是‘秘密’呢?太后手札在此,你帶上去刑部大牢,負責把人放出來,剩下的由我的人去辦,辦好再把功勞記你頭上,快去!”
我拿著大舅子給的手札,到刑部大牢沒費事就把王大人放出來了,但是,隨即剛剛大舅子帶來的、與我一同前來的幾個人立即盯上了王大人,把他塞上一輛馬車,“王大人請!”
就這樣,那位曾經(jīng)上書請求帝后出洋考察,又引發(fā)載湉罷黜六堂官的王照大人,坐上了大舅子提供的馬車,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太后此舉到底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早朝,我終于明白了!
第二天的早朝在紫禁城舉行,和平時沒有不同,一樣是載湉陪坐在太后左側(cè)的小椅子上,神情嚴肅,一言不發(fā)。朝會進行到一半,太后忽然轉(zhuǎn)面問載湉,“皇帝,那個王照,你說是該殺呢,還是該留?”
載湉不語,凝神想了許久,忽然他那靜水一般的鳳目涌上淚意,眼眶一紅,他迅速起身拜倒在地,“親爸爸說過,眼下是用人之際,子臣求親爸爸饒赦了他,留他的性命?!?p> 太后先是揚目看看我和殿上其他的大臣,然后凝眸看著面前伏地的載湉,忽然朗聲一笑,“我當然想放了他,本就是擔心你記著舊日的事,非要置他于死地!起來吧!”
太后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極,這樣一來,載湉成了新黨的“死對頭”,而太后卻不知不覺站在了支持新政、保護人才的一方!
然而,身形消瘦,穿著一身暗紫龍袍的載湉,雖然面露病色,可是眼中卻帶上一層明顯的釋然,他原本的秀氣頑強地從蒼白的臉上透出來,只看一眼,足以讓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