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直軍機處不久,所以未免比旁人辛苦些。老上級王文韶調(diào)任后,剛樞密成了我的頂頭上司??墒请S著恭王薨逝,剛樞密并不受載湉信任,所以人事升降上并不依照常規(guī)辦理,原本屬于剛樞密的位子,交給了翁老爺子。出于厚道,我暫時仍然是剛毅的下屬,但是明早他倆一交接,我的上司就是翁老夫子了。
這天剛樞密因為念了一串錯別字,狀元帝師翁同龢一如既往地糾正了他。
翁師傅也許認為當年他是剛毅入仕的“保人”,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墒俏掏樝鄧]有想到,就為了這事剛樞密積蓄多時的不滿終于爆發(fā)了!
剛樞密和翁大人就這樣吵了起來。翁同龢勒令剛毅把所有錯別字都改好!
剛毅顏面盡失,把怒火撒在我身上,他拐著彎要我留下替他“檢點官事”,我只得硬著頭皮看完那一大摞官樣文章。
因為剛大人的吩咐,我沒趕上那天的朝會。不出所料的,今天朝上發(fā)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我是到毓慶宮見“表弟”的時候才知道的。
我來到毓慶宮的時候,王總管和近侍太監(jiān)們跪了一地,一只精美絕倫的硯臺傾倒在載湉的書案上,烏黑的墨汁濡濕了桌案上雪白的宣紙,各種奏疏、文牒亂七八糟散落在御案四周。
我輕手輕腳走進去,卻看見表弟抱著亨利親王送他的瓶子要往地上砸!
我那個心疼啊!您把它砸到這磚地上,它可就給毀啦!
這樣想著,我顧不得還沒行禮,沖上前去,搶下載湉手中的瓷瓶,“這是怎么啦?”
“砸它有損邦交是吧,反正這個硯臺也被老頭子打翻了,我就砸它好了!”
瓷瓶剛剛離手,憤怒的表弟又沖向桌邊,舉起那只硯臺,墨跡沾滿了他白皙的手。
“別砸!”我阻止道,“祖宗,您怎么了?”
載湉看見被他嚇壞的我,也許是因為我看向他的眼神過于溫柔,他終于輕輕放下手里的硯臺,安靜地坐了下來。
“反對!反對!我干什么他都要反對!別人反對我不生氣,他反對我就是不能不氣??!”
王總管知道調(diào)解成功了,他的幾個伶俐的徒弟迅速把地面上亂七八糟的文書收好,然后退了出去。
毓慶宮里沒別人了,我的不算“獨對”的“獨對”,開始了。
載湉惱怒至極,坐在桌邊,氣咻咻地數(shù)落著翁老爺子:“車子!你說,你說!我讓他干什么了?我就是讓他找張蔭桓去要康先生寫的《新學偽經(jīng)考》,然后呈給我看一下嘛!他推三阻四,先是說康先生什么‘居心叵測’,后來又說沒接到總署的命令,后來我徹底火了,把他提溜到這兒,勒令他馬上找張大人要,他居然把我硯臺給潑了,還說我自己每天能見張大人,為什么不自己要???”
“氣死我了,這個老爺子……我忍他很久了!”載湉越說越生氣,抓起一本奏折又扔出去。
我轉(zhuǎn)手接住了他拋出的奏本。然后緩緩開導他道:“翁師傅對你最真心!我都看出來了,你怎么還和他生氣呢?”
“剛毅他們都在呢!當著他們的面,老頭為什么不給我留點面子?”
“他把你當親人待呢,自然驕縱一點兒嘛?!?p> 載湉點頭,“小時候是!現(xiàn)在我真不知道了!”
“小時候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
載湉嘆了一口氣,徹底冷靜下來,緩緩說道:“我剛進宮那會兒最討厭讀書!為了一篇文兒念多少遍,我經(jīng)常和幾個師傅相爭。書房被我攪得雞飛狗跳的!六歲的時候,我記得清楚著呢。那時候天很熱,可是我身邊的太監(jiān)還是怕我穿得太少會著涼,所以大夏天讓我穿著裘皮襖。我是小啊,可我也知道熱呀!我就一直想脫了那件衣服,可是太監(jiān)怕受太后的責罰,硬是把我按在地上,就是不讓脫!”
“后來翁師傅幫您脫了它,對吧?”
“老爺子那時年輕著呢。他幫我把衣服扒下來,還好好訓斥了那些太監(jiān)。從此我讀書就特別用心,他讓念多少遍就多少遍!我為什么呢?還不是圖他開心!”
我聽了他的話,心軟下來,勸道:“那就是了,他和張大人政見不和,你少讓他倆見面就是了嘛?!?p> “哎!我記得有一年他回家祭祖,離開了好幾個月呢。我多想他呀!他回來了,我就拼命讀書,不就是想讓他開心?!”載湉的怒火消減了一些,對我道:“你看,他被人彈劾了,我理都不理?,F(xiàn)在張大人被彈劾了,我要他幫人家說說話,他愣是沒理我!人家張蔭桓處理外交事宜有功,他愣是攔著我不讓給他發(fā)寶星,我一怒之下,故意跟他作對,賞了張大人三等第一寶星!”
“那您為什么就認為翁師傅一定會支持張大人呢?”
“因為張大人支持變法,我也支持,而老爺子必須支持我!”
哎,我心里哀嘆,翁師傅只是一位老儒,他心里未必傾向變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