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然是晌午了。
大概因為昨夜睡得并不安穩(wěn),即使早起出來寫了幾個字,仍舊是懨懨的。整個人毫無精神,又來了一幫抱鶴軒的其他姑娘前來拜賀,好容易將她們應(yīng)付過去,卻發(fā)現(xiàn)原本忙里忙外的釀泉不見了蹤影。
大概去送客了吧?
她這樣想著,便坐在書房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此刻揉了揉眼睛,恍然覺得腹中饑餓,想喚釀泉去廚房中替她取點吃的,卻尋來尋去不見蹤跡。
錦書卻及時出現(xiàn),見她像是要尋人的模樣,道:“姑娘可是要尋釀泉?她方才與昨日的那個印廠小廝從后門出去了,此刻也未見回來。”
“哦……如此……”暗香愣了愣。錦書似乎聽見了她腹中的叫喚聲,一言不發(fā)地掉頭走了。不過多時她的手中取來一個托盤,是一小碗精致的芙蓉雞絲面,并了食盒一個,里面各有葷素菜肴兩份。
暗香忙道了一聲多謝,感激地看了錦書一眼,報以一個笑容。
錦書便站在旁邊看她吃。
“一年前,姐姐曾經(jīng)跟我說過一件事情,不知還記得嗎?”暗香慢慢地吃完,突然想到錦書與自己唯一的也是最長的一次對話。她拉了暗香的手問長問短,不料卻被裴嵐遲打斷的那一次。
“你是說喜雨半夜寫稿的事情嗎?”錦書居然記得。
“是……我總是下意識地覺得,姐姐說的那句話,與出云有關(guān)系。不知是也不是?”暗香說出心中的疑慮。
錦書道:“軒主不曾對你言明嗎?”
暗香搖了搖頭。
“喜雨的稿子,并非她所寫?!卞\書的聲音毫無波瀾地說道:“她說出半夜要寫稿子是為了安靜的緣由,將丫頭們都打發(fā)了,卻是抄寫著抱鶴軒內(nèi)所有姑娘的文稿,做運送出門的打算?!?p> “那她的稿子是……”暗香掩住了嘴,答案呼之欲出。
“都是你姐姐出云代筆?!卞\書肯定地點了點頭道:“裴嵐遲喂她吃了一種藥,脅迫她為喜雨寫稿。夜半時分,裴嵐遲總會悄然出現(xiàn)在喜雨的書房內(nèi),打開書房的暗道,逼迫出云為喜雨捉刀。如若她放抗,便要被那古怪的藥性折磨……”
暗香驚異地叫了出聲:“那喜雨為何會在臨死的時候,做出一副與出云相熟的模樣!”他們竟然如此折磨出云!
錦書淡淡掃了暗香一眼,卻不曾說話。
“是我……性情太單純,被他們所騙么?”她呆呆地領(lǐng)悟了錦書眼神中的意味,喃喃自語了起來。
錦書垂下眼瞼道:“軒主不止一次勸說你回來……”
“我不明白……喜雨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說,所有的稿子都是出云代筆,她完全沒有必要在書房內(nèi)閉關(guān)至吐血身亡的……”暗香再一次問了起來。
“你還不明白?那只是做戲而已。他們兄妹二人演一場戲,目的是為了將所有的文稿帶出抱鶴軒而已?!?p> “那棺材里面的……”暗香瞪大眼睛。
“是活著的喜雨?!卞\書道。
“但是軒主放火燒了那棺材……我看見一把火光沖天……”
錦書仍舊是淡淡地道:“姑娘親眼所見軒主燒了棺材么?”
暗香驚地站了起來:“你是說……喜雨她……”
“沒有死。”錦書默默吐出這三個字。
原來,她一直將容宿霧誤會成一個極惡不赦的大壞人。她的所見所聽,全部都是他的陰暗一面,他心知肚明她的態(tài)度,卻從未替自己申辯過一句。暗香想起自己心中對他的誤解,忍不住有些愧疚了起來。
“喜雨現(xiàn)在何處?”暗香追問道。
錦書并不回答,只用一雙冰雪般的眼睛看向暗香,那眼神似乎在說:“你該不是還想見她吧?”
暗香呆呆坐了回去。是了,即使去見喜雨,又用什么身份,什么語氣,什么態(tài)度去對待她呢?
錦書不動聲色地將她吃畢的食物收拾妥當(dāng),默默退了下去。
“今日逾男送了我?guī)妆緯?,可好看了!”釀泉總算是回來了,神色興奮,仿佛有著莫大的喜事。她一蹦一跳地奔到暗香的面前,絲毫沒有發(fā)覺暗香的不對勁。“咦,姑娘怎么不掌燈?用過晚膳了嗎?”
暗香輕輕搖了搖頭,并沒有心思追問她不辭而別的約會。
釀泉的眼底是掩藏不住的欣喜,一面點著了蠟燭,一面走過來說道:“原來抱鶴軒中的姑娘們,一個一個都十分了得。我看了她們的書,坐在花園中都忘記走動啦!一直看到現(xiàn)在才記得回來……”
“哦?是誰的書?”暗香看見燈光,略略打起了精神問道。
“攝雪姑娘的呀?!贬勅皖^想了想:“那日我在落葵大夫的園子里碰見她,她喚了我一聲,手中似乎就拿著幾本書。我被她嚇了一跳才扎傷手的……那時候我還覺得她有些怪,誰知書寫得竟如此……”
“那,不妨換你去做她的丫頭?!卑迪愦蛉さ馈?p> “姑娘不是舍不得我嘛!”釀泉笑嘻嘻的,轉(zhuǎn)身道:“我去為姑娘尋吃的,一會便回來?!?p> 暗香點了點頭,看著燈盞之外浮現(xiàn)出自己的影子,顯得有些冗長而孤寂。釀泉的心分明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
她從賣身做丫頭的那一天起,就開始做夢都想有一個家——嫁一個喜歡的男人,買一個小院落,與他生兒育女……此刻,她離夢境只有咫尺之遙,滿懷興奮的心情誰都能夠看得出來。
暗香失去了一個姐姐,全心全意將釀泉當(dāng)作妹妹,不過短短的幾個月,這個妹妹也要離她而去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句話在如此清冷的月色中咀嚼,卻倍感凄涼。
暗香拉開座椅在書房內(nèi)隨意走了走,坐得太久了,腿腳有些麻木。她還記得在流沁坊的那一夜,仍舊是因為她的腿腳麻木,釀泉扶著她在園子里走動,卻見著了清冷月色中的寒梅。她在那天大哭了一場,至此之后便告誡自己要堅強??墒敲棵康搅伺c人分離的當(dāng)兒,心中總是無端空曠,仿佛喊一聲,都能在心底聽到遙遠(yuǎn)的回音。
雜亂無章的思緒讓她心底無法平靜,亦無法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寫文稿。
暗香嘆了口氣,將姐姐出云留給她的唯一筆記尋了出來,重新研讀,希望能從中得到一些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