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在前廳默默坐了好一會，喝了口熱茶，才緩過了神來。
正巧釀泉來報，說是昨日的那幾位客人已經(jīng)用好了早膳，正要來向主人辭別。
席若虹忙上前迎候。
“在下方遂墨，這位是舍妹綺墨?！比A服公子笑意吟吟上前拜謝道：“昨日承蒙這位姑娘讓我們留宿在流沁坊中，不甚感激，今日特來向坊主拜謝。”
“方公子不必客氣。”席若虹一面答話，一面想著京城的貴胄中有哪一家是姓方的。只不過冥思苦想了半日，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暗香原本呆坐在廳中，見到昨日那位公子前來，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神情黯然。
那位方遂墨并非是個大意之人，卻不便在主人面前問候。只得推說還有事在身，與席若虹請辭了。
他走到暗香面前，道了一句：“在下會在放鶴州中滯留數(shù)日，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城東的抱鶴軒中找我?！?p> “抱鶴軒？”暗香抬起了頭。
席若虹也擰起了眉。此人竟然是抱鶴軒主的客人？
“怎么，有何不妥嗎？”方遂墨見得二人臉色突變，不由暗暗一驚。
席若虹立即舒眉而笑道：“方公子若是見了容軒主，還請代老身要回小女的尸骨?！?p> 這句話席若虹雖是笑著說的，卻讓方遂墨身后站立的方綺墨并上兩位侍女面色一寒。原本是喜慶的正月里，流沁坊的坊主卻口口聲聲通過一個外人向抱鶴軒索要尸骨……若不是一般的恨意，還不至于當(dāng)著這么多陌生人的面表現(xiàn)出來。
可見……方遂墨心底已經(jīng)洞明一切，他拱了拱手道：“多謝各位，我們告辭了！”
流沁坊這個地方，真是讓人渾身寒意直冒呀！
他忍不住攜了妹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正抿著嘴直笑。方遂墨忍不住斜睨了妹妹一眼，加快腳步離開了流沁坊。
“可惜呀可惜……”甫一上馬車，綺墨便拍手大笑了起來。
方遂墨也松了口氣，追問道：“可惜什么？”
“可惜哥哥看了人家那么久，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話語一完，旁邊的兩名侍女也撐不住笑了。這一路上，方遂墨見到了長相俊秀的少年或是少女，就要上前去結(jié)識，不問清楚人家姓甚名誰，絕不罷休。就是因為這樣，才錯過了前段時間本欲參加的新年書會。想不到趕到放鶴州的時候，居然已經(jīng)過年了……
好在如今已經(jīng)到了，這差事嘛，還是要慢慢辦的。想必一時半會，他們也離不開放鶴州了。綺墨一面捻了一縷頭發(fā)在手指上把玩，一面覷著哥哥道：“放心，那位姑娘說不定抱鶴軒的人認(rèn)識。況且又不是以后沒有機(jī)會再見了?！?p> 方遂墨聽她這樣一說，終于又想起來心中惦念已久的那個人。
他不由得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大聲吩咐車夫道：“去城東抱鶴軒！”
錦書匆匆來報，讓容宿霧慵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腔調(diào)。
雖然是大正月的，路況卻不甚分明。因此來抱鶴軒拜會的人也越發(fā)少了。新春自然是書肆的淡季，他也不去計較伙計們偷偷溜回家去抱了火盆取暖——因為他這個做軒主的，仍然和伙計們的舉動沒有什么區(qū)別。
此刻他披著厚厚的秋香色赑屃紋的大衣，極不情愿地伸出一雙手，掀開了簾子。冷風(fēng)頓時從門外吹了進(jìn)來，讓容宿霧倏然一怔，倒是從懨懨的狀態(tài)中清醒了幾分?！笆裁词?？”他緊了緊衣領(lǐng)問道。
“軒主，有客來訪?，F(xiàn)在軒中候著呢。他們說，是軒主的舊交，特意從京城中趕來拜會?！卞\書躬身答道。
“京城？”容宿霧對這兩個字似乎極其敏感，立即收聲斂容，沉思起來?？∧康痛梗鬓D(zhuǎn)間不由想起一個人。難道是他！容宿霧趿拉著鞋子站了起來，似乎準(zhǔn)備要親自與這個客人見上一見，他一面斂肅妝容，一面問錦書：“那位客人長什么模樣？有沒有遞上拜貼？”
錦書呈上來一塊玉佩，道：“那位客人說，只要軒主見了這個，自然知道他是誰了?！?p> 容宿霧只看見上面的五彩絲絡(luò)，便已知道來人是誰了?！皞滠嚢?，我這就隨你同去抱鶴軒。”他摸出自己的那塊玉佩，與這個人的放在了一塊，手掌中那一龍一鳳，琴瑟和諧，倒像是無比喜慶的模樣。
容宿霧的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喃喃自語道：“他來做什么？”再說，以此人的身份，突然出現(xiàn)在放鶴州，實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不緊不慢地與錦書坐上了馬車，隔了段時間又問：“最近裴嵐遲在做什么？”自從那日在書會中，流沁坊因為暗香的書與顏瑾的畫挽回了聲勢之后，容宿霧便再也沒有和他們打過什么交道，只命錦書買了一本暗香的新著來與他看。不過看了幾頁便丟在一旁笑道：“差太多了……不看也罷……”
錦書答道：“似乎與悅書軒的顏姑娘走得很近?！?p> 容宿霧笑道：“那暗香怎么辦？”似乎這三人之間的關(guān)系，倒是十分有趣。他不由得心情暫緩了起來，將有客來訪一事撂在了一旁。他低頭思量了片刻，突然撫掌而笑，“錦書，你幫我去辦一件事?！?p> “請軒主吩咐?！卞\書在容宿霧的面前，一直是個忠心耿耿的冷面孔。
“你去城里的綢緞莊，定制一條繡著百年好合鴛鴦戲水的紅錦被。順便叫他們……”容宿霧將聲音壓得很低，輕聲細(xì)語間，面孔上卻流露著興奮的神色。
錦書只顧點頭，然后奔下馬車徑直去了。
容宿霧吩咐車夫道：“慢一些走，讓那幾位客人再等上些時候！”
方遂墨與妹妹坐在抱鶴軒的前廳內(nèi)，足足等了三個時辰。中間茶涼了數(shù)次，連個炭火也沒有，綺墨冷得發(fā)抖，命侍女們從隨行的馬車內(nèi)尋了件大髦披在身上，又忍不住抱怨道：“哥哥，這個容宿霧是什么人，為何連見我們一面都這樣擺架子，簡直……”
方遂墨卻一臉含春，露齒而笑。“他若不叫我們等，便不是容宿霧了。”
話音剛落，便見得有小廝上前來在前廳中擺放了一大盆炭火，隱約聽得抱鶴軒大門中開，有馬蹄噠噠的聲響自遠(yuǎn)而近地過來了。
只見容宿霧在他的大衣外，罩了件蓮青洋線番帊絲斗篷，掀開了車簾子，弓身慢慢踱下車來。早有小廝攙了容宿霧，怕天寒路滑，一路走到前廳，才將斗篷脫去，交與小廝手中，打發(fā)他上熱茶來。
“宿霧！”方遂墨眼前一亮，迎上了前去，倒仿佛他是此地的主人，前去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貴客。
容宿霧只是笑對著點了點頭，將他的玉佩遞上前去：“宿霧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還望恕罪……”他自知對方的身份是不便暴露的，只是模糊了幾句話，應(yīng)對得體。
方遂墨接過玉佩，卻將他的手在掌中輕輕捏住，憐惜道：“你的手仍舊是這樣冷，都快冷到我的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