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嵐遲往著暗香離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沉。
“嵐兒，你怎么了？”席若虹察覺到兒子心中的不快。
“沒什么，我想起了一個人?！迸釐惯t的眼神無限放空。瞳孔如一團黑墨，誰也不知道里面藏著什么。
“如何？”暗香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墻壁上她的身影隨著燭光的閃動而搖擺不定。她忐忑地想知道結(jié)局，這篇經(jīng)過再三修改的文稿，究竟好是不好？
裴嵐遲笑道：“難為你了，這故事布局精巧，結(jié)局也出人意料。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她咬起下唇，睜大眼睛，模樣比平日里可愛百倍。
裴嵐遲轉(zhuǎn)過臉去，揚揚手中的那疊宣紙道：“只不過，人物塑造有些雷同了?！?p> “??？”
“你看，男主角從始至終都是一個性格。從開篇到結(jié)束，完全沒有經(jīng)歷任何變化?！迸釐惯t微微有些嚴肅地說道：“我若是讀者，我希望看見的是，經(jīng)過一個事件讓男主角改頭換面。可以是挖掘出隱藏在他身體中最真實的那部分性格，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按著你的思維去幻想的傀儡?！?p> 暗香禁不住咬住了筆頭，裴嵐遲說的太深奧了。她并不是能立刻明白?！翱苊?？”
“你看，所有的男子都是英俊瀟灑風(fēng)liu倜儻，所有的女子都是美艷如花魅力非凡?！迸釐惯t指了指那堆他為她尋來的志怪小說評論道：“甚至有的小說一開場，就寫女子如何讓男人失魂散魄，做夢都想娶她為妻，甚至為此爭破了頭！”裴嵐遲的語調(diào)帶諷，“我倒當(dāng)真想見識見識，這世間哪有這等女子，我也好去頂禮膜拜一番。”
“你是說，不能把她們寫得貌美如花？”暗香撲哧一下笑了起來。
“并非如此。我只是提醒你，相貌不是塑造一個人物的關(guān)鍵因素。如果想讓這個人能栩栩如生展現(xiàn)在你的書中，必須給他施加一定的外力?！?p> “外力？”暗香更加疑惑了。
“我們看見一個人，無論美丑，無論老少，都不能依據(jù)相貌來判斷這個人是好是壞，是正直還是邪惡，是善良還是冷酷，是英勇無畏還是怯懦猥瑣?有句俗語說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這個道理。要寫出一個人真實的內(nèi)心，是給他施加一個外力。他的內(nèi)心所想只有在受到外力壓迫之下，才會進行選擇。比方說，你要寫一個大俠和一位玩世不恭的少年同乘著一部馬車趕路。馬車在街道上飛馳而過，遇見轉(zhuǎn)角，突然出現(xiàn)一個孩子，睜大了眼睛看著即將撞來的馬車。在這可怕的壓力下，誰會選擇勒住馬身，救下孩子？誰會選擇冷漠無視直接撞過去？也許玩世不恭的少年挺身而出躍出馬車，一個翻滾將孩子攬在懷中，而行走江湖的大俠卻冷眼旁觀，抱怨少年多事。你看，真實的人物性格立刻出來了，玩世不恭的少年人才是真正的大俠，而號稱是大俠的男子卻披著偽善的面具?！?p> 毛筆在宣紙上疾馳，暗香恨不得把方才裴嵐遲說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
他在暗香身后站了一會，看她將重點摘錄，又道：“記是沒有用的，關(guān)鍵是，你得把剛才說的那些道理，運用在文章之中?！?p> “可是我仍然不知道這篇文章該怎么改，才能讓男主角能躍然紙上?！卑迪沲久忌胍?。
“把自己想象成那個人。去想其所想，做其所做，言其所言，等你與那個人融為一體，便知道要施加哪些壓力，運用哪些細節(jié)，他的心思，他做的事，他說的話，一切的一切，才能運筆自如。”
暗香點了點頭，開始考慮自己的文章應(yīng)該如何修改。
“你也是如此指點抱鶴軒的那些姑娘們的？”她其實想問，他是不是也曾經(jīng)這樣指點過出云。
裴嵐遲喝了口茶道：“那倒沒有。那幾位姑娘天分甚高，不用別人指點……”他說到一半，自知這話說得不當(dāng)，于是生生掐斷了。
這話在暗香聽來，卻是言下之意似乎是暗香的天分不及她們。她不知為何心中燃起一股無名之火，將方才寫的稿子撕成碎片。
“你這是……”裴嵐遲站了起來，有些后悔方才的話。
暗香淡淡一笑道：“我寫得不好，叫裴公子見笑了。還是毀了得好。免得讓夫人看見，責(zé)怪暗香不夠用心。”
“是不是，我說錯話了？”裴嵐遲有些悔不擇言。這幾個月來，雖然暗香進展神速，母親也一直夸獎她的見識，只是他心中卻仍然覺得，比起喜雨或者抱鶴軒的其他姑娘，暗香仍然有一大段距離要追趕。這些需要長年累月的積淀的東西，她僅憑這填鴨式的方式，未必就能成為第二個喜雨。
喜雨從小就深諳習(xí)文之道，閱覽群書，又有母親悉心執(zhí)教，她的造詣早已出神入化，隨筆拈來就是一篇佳作。閉關(guān)十日寫的那篇小說，簡直是血淚之作。他在喜雨死后讀完她的手稿，忍不住在心底贊嘆妹妹的才華這世上無人能及，除了，除了那個人……
每當(dāng)暗香提起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的心底總是一驚。那個名字仿佛一個潛伏在心底的巨大陰影，將他步步進逼。那個女子，一步一步將他逼到絕路。不，他不想再想下去，躲避掉記憶中的那個清麗的面孔，他回過神來面對這個一心想為那個女子報仇的暗香。
是的，流沁坊的賭注，全都押在她一個人身上。他不得不為流沁坊打算。裴嵐遲小心翼翼地賠不是：“若是我說錯了什么話，還請你莫要計較。這幾日母親身上不大好，我又要兼顧著坊間的生意，實在是忙昏了頭了……你看，晚上出去逛夜市如何？我替你買些新鮮的玩意兒當(dāng)做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