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胭脂
孟仲垣左手讓茶盞碎片扎破,鮮血汨汨,順著袖管流了下來。他著藍色織錦云紋袍,浸了鮮紅血液,顯得有些發(fā)紫。這紫色,一如書童阿星此刻的臉色,阿星愣了愣神,慌忙在行李中翻找起來,終于覓得半塊雪白絹布。將孟仲垣受傷的手掌翻轉(zhuǎn)過來,掌紋之中,傷口深二黍許。
白布裹緊止了血,孟仲垣面色未變,只是顯得愈發(fā)蒼白了些,襯著臉上褐色的蠶狀胎記,活脫脫一個地府判官。給孟仲垣包扎了傷口,阿星趕忙跪地,磕頭認錯。屋內(nèi)熏香裊裊,炭爐內(nèi)的煤球透著星星點點的火光,阿星的聲音清晰可聞。
“小的錯了,小的不該提這事兒?!?p> 孟仲垣動了動唇,張口欲言,厚實的門簾子卻讓人突然掀開了。來人身材矮小敦實,是個與徐煥交好的衙門捕快。那捕快見孟仲垣手上帶傷,雖然疑惑,也只得稟報道,“孟大人,不好了,徐捕快,徐捕快……”
孟仲垣斂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星,“你先下去吧。”
阿星慌忙退下,眼角的余光還瞥著孟仲垣一雙血手。待阿星掀簾子出去,那矮小捕快方松了口氣,“大人,徐捕頭讓人發(fā)現(xiàn),在縣里翠紅樓殺了一個當(dāng)紅的妓子。讓妓院的嬤嬤派人拿住了,如今正在府衙外鬧事呢,您快去看看吧?!?p> 孟仲垣皺了皺眉,徐捕頭?不是才出去不大一會兒功夫?。吭趺淳统隽巳嗣缸?,還是在妓院?
心下雖有疑惑,也顧不得許多,趕忙隨那矮小捕快出了內(nèi)堂。屋外大雪紛飛,他只著了件單衣,凍得瑟瑟發(fā)抖,卻也顧不得許多。來到松陽縣衙門口,卻見衙門已經(jīng)圍滿了人,有妓院的嬤嬤打手,也有湊熱鬧的鄉(xiāng)親,還有鎮(zhèn)壓的捕快們。最惹人注目的,恐怕就是赤著上身被捆住的徐捕頭。徐捕頭身上沒有傷痕,只是明顯帶了酒氣,顯然這大冷天的,他醉了酒,剛醒沒有多久。
徐捕頭身邊,則擱了張草席,上頭蓋了白布,卻隱約看得見白布滲出絲絲血跡,想來下面,就是那被殺的妓子。孟仲垣沒有理會眾人,信步走到尸首前面,拿未受傷的手掀開白布一看,胃里剛剛吃進去的柿餅糕點就要吐了出來。
圍觀的眾人也都是平頭百姓,哪里見過這么血腥的尸首,有幾名婦女都牽了各家孩子回去,留下的,也都是些膽子大的男丁。眾人見孟仲垣形容異于常人,起初不敢阻撓,待他掀了尸首的罩面。那翠紅樓的馬嬤嬤方回過神來,雙手一拍膝蓋,啪一下坐在了縣衙門口冰涼的石級上頭。
“大人可給民婦做主?。∵@徐捕頭來我翠紅樓從來都是賒欠銀子的,如今,又殺了我們頭牌的姑娘,真沒天理了!”
孟仲垣神色未變,冷冷道,“你先給本官起來,把這事兒好好說道說道,這樣哭鬧,成何體統(tǒng)?!?p> 馬嬤嬤抽抽搭搭的讓丫環(huán)扶了起來。四顧一下,噤了聲。孟仲垣此刻還半屈著身子看那地上的死尸。這是個著粉色衣裙的年輕女子,面容慘白,未著寸縷,已經(jīng)死去。最可怖的,便是一雙黑洞洞的眼眶,眼珠子已然讓人生生挖了出去。兩條血痕順著臉頰流下,滲入了草席之中。
孟仲垣起身,狐疑的巡視了妓館眾人一眼,來人有八。分別是馬嬤嬤,兩個小丫鬟,三個打手,兩名龜奴。
“是誰先看見死者的。”
只見一個梳雙髻的小丫頭顫巍巍站了出來,福了一福,“稟大人,奴婢是專門伺候胭脂姑娘的。姑娘和捕頭大人睡下之后,奴婢就在外間候著,姑娘喚奴婢去打盆熱水,奴婢一回來,敲門無人應(yīng)聲。奴婢猜測姑娘睡下了,就小心打開門,把熱水放下正要走。卻踩著東西滑蹭了一跤,待看清那東西,卻是兩顆血淋淋的眼珠子?!?p> 那小丫頭顯然嚇得夠戧,磕巴了一會兒,繼續(xù)道,“這時,捕頭大人從內(nèi)間沖出來,手中拿著把剔骨鋼刀,就要殺奴婢?!?p> 眾人一片嘩然,這捕頭殺了胭脂之后,被人發(fā)現(xiàn),還要滅口。徐煥聽言,嚇了一跳,慌忙辯解著,“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睡下之后,便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待清醒之后,已經(jīng)讓這幾個人給綁了過來?!?p> 孟仲垣皺了皺眉,吩咐道,“來人,將徐煥關(guān)押,翠紅樓眾人,留下錄取口供?!?p> 夜間,阿星小心翼翼掌了燈,昏暗的燈光下,不知道孟仲垣在想些什么。“大人,已經(jīng)三更天了。明日您還要移步翠紅樓勘察現(xiàn)場,不如早些睡下吧?!?p> 燈影變換,孟仲垣神情詭異莫測,受傷的左手在宣紙上書寫著什么。“這妓館殺人,還真是咱們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此刻屋外仍舊寒風(fēng)呼嘯,詭異的風(fēng)聲似乎訴說著無盡的冤屈。
顧秀兒打了個噴嚏,起身查看,原是窗戶沒有關(guān)嚴。身畔,靈兒抱著枕頭睡得正酣,顧玉兒操勞一天,也發(fā)出了細細的鼾聲。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杯涼茶下肚,神智逐漸清醒了些。
如今,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已經(jīng)將近一個季度了。劉茂案之后,德勝班遷往西京,王九斤去了涼州,薛三寶出家。劉茂被處死,司徒大人削了官職且三代不得參加科考,薛明跌入湖中溺死。顧家的生計因為秋收的糧食和劉家的賠款稍稍好過了一些。柿餅還是沒有賣出去多少,顧家那份價值連城的珍寶也是絲毫沒有線索。
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顧秀兒始終覺得有些什么不妥,卻又說不上來。此刻,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窗外雞鳴漸起,顧玉兒這幾日分外操勞,睡得正香。
秀兒不忍心打擾她,就兀自到外間來,抱了柴火,打算生活做飯。西屋也傳來了聲響,來人是二哥顧安。
顧安已是十四歲的少年,因為經(jīng)常務(wù)農(nóng),雖清瘦倒也精壯。與大哥顧平相比,則沒有那么魁梧。顧安眉眼狹長,鼻梁高挺,是個清俊的少年郎。
顧秀兒睡不著,便把煩惱同顧安說了,“二哥,你有沒有覺得,最近的事情,有些什么不對?”
顧秀兒沒有抱多大的希望,畢竟自己兩世為人,而顧安,里外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然而顧安的回答,卻如醍醐灌頂,讓她靈臺清明起來。
“公羊瓚遞折子請大理寺親審,到劉茂被處斬,里外不過個把月的功夫。咱家既然藏有重寶,那么公羊翁婿此次怎么輕易回去了,又走的這樣急。大理寺會審劉茂,縱然大快人心,卻不似朝廷的正常章程。”顧安往灶里添了一把火,“此次,與劉茂案有關(guān)的人等,都一個個走的干干凈凈,是太不尋常了些。郭通他們走的那樣急,必然是收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這個消息在眼下看來,要遠比咱家的絕世兵書重要的多。如今看來,想必是朝廷有什么大的動作,這大的動作,必然是牽連到許多機關(guān)要員的。劉茂一案,顯然有人暗中推波助瀾了一把,只是此人此舉,意欲何為,我還猜不出來?!?p> “這人能催動大理寺速審此案,又讓公羊翁婿摸不著頭腦。公羊瓚那個老狐貍,豈是那么好糊弄的?”顧秀兒分析著,頭腦漸漸清楚了,“這個人,恐怕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身份能夠識得的,此人必然不是為了幫助我們,也絕不會是一時不忿為民請命。不然他可以堂而皇之的來做。他這么做,卻不想讓人知道,暗中清理州府官員,把公羊瓚郭通這樣的朝廷要員玩弄于鼓掌之間,只怕是想讓我大雍的江山動上一動?!?p> 聽了顧秀兒的話,顧安神色也不好看起來。他倒沒有驚訝于顧秀兒八歲女童,怎么張口閉口都是朝野風(fēng)云。顧秀兒自受傷醒來,已經(jīng)變了個人似的,看待事情格外透徹,想法格外的多。顧安此刻認真思量顧秀兒的推論,雖然只是猜測,倒是頗合情理的。此刻,天色已經(jīng)大亮,顧玉兒也起身,剛進灶間,就見這兄妹兩個攢著眉頭不知道在尋思什么。
她撲哧笑道,“顧家就你倆還有小六鬼主意多,咱們幾個,年歲加起來也不及那公羊瓚大人多。他吃過的鹽,比咱吃過的黃米面餑餑還多。他都猜不出的人事,你倆能合計出啥來?!?p> 顧安兄妹相視一笑,他們此刻確實不需要去尋思這些無所謂的猜測。當(dāng)下,是要如何把顧家的營生過的更好才是。
待顧家眾人都起來,炕桌擺上,大門卻突然被人推開了。來人正是松陽縣寶瑞堂攤位的杜老板,杜老板一臉惶急,顧平讓了讓,“粗茶淡飯,您跟著吃兩口?”
杜老板一屁股坐上了炕沿兒,身邊跟著他的小孫女杜鵑。點了口水煙,吧唧吧唧抽了起來。顧秀兒讓煙味兒嗆得直皺眉頭。杜老漢不好意思了,敲了敲煙袋鍋子,“大侄女兒啊,那個,我老杜與你們九叔幾十年的老朋友了。這柿餅,可要先賣給老杜才是啊?!?p> 顧樂不解道,“九叔里外不過三十來歲,恁來的幾十年的老朋友?”
這話說的杜老漢面上一紅,他那小孫女杜鵑倒是個嘴茬兒利索的,忙搶白道,“我爺爺說的是,咱們寶瑞堂跟九叔合作十幾年了。你們有新鮮的果脯蜜餞,自然不能便宜了別人。你說是不是,秀兒姐?”
杜老漢心里著急,又吸了兩口水煙,算是順過了氣兒。
“杜老板莫急,這柿餅我們只做了百余斤。如今正要批些出去,換點兒周轉(zhuǎn)的銀錢,好做更多的柿餅?!?p> 杜老板點了點頭,“秀兒姑娘年紀輕輕,這做生意倒是個好頭腦。這柿餅老杜四十文錢一斤收了,有多少要多少?,F(xiàn)金付訖,不需文書牙儈。你們看這可好?”
顧平見那些堆積的柿餅可算賣出去了,還賣得這樣一個好價錢,當(dāng)下喜上眉梢。正想答應(yīng)下來,卻讓顧秀兒打斷了,“杜老板。這柿餅批發(fā)給你自然可以,但是卻不可以全部給你。我們要留一些給九叔,還要留一些給這往來的貨郎。您要柿餅,我們可勻給您五十斤?!?p> 杜老板沉吟了一會兒,倒也點頭了。拿不下全部的,拿下一半也好。五十斤柿餅,四十文一斤,共三兩二錢銀子。當(dāng)下付訖,這爺孫倆走的匆忙,飯也不肯吃就回去了。
得了三兩二錢銀子,顧家眾人都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往年賤價賣出或者浪費掉的柿子能得這么個好價錢。顧平也同意拿出二十兩銀子陸續(xù)收購柿果。
只待過幾日松陽縣趕集,借了九叔家的大騾馬車,捎上千余斤的柿果回來。等待的幾日,顧家人都是歡欣鼓舞的。
顧秀兒拿出二錢銀子,讓顧樂去鎮(zhèn)上的屠戶家中割了一斤肥瘦適中的新鮮豬肉。此間的豬肉,都是純綠色無污染注水的笨豬肉,口感極佳。顧玉兒的手藝也是不錯的,拿豬肉切成肉餡,和了豆腐,雞蛋,蔥姜末包成了約么兩斤的肉丸子。擱文火燉煮,做成肉丸子小白菜湯,開鍋淋了點兒香油,每人都分了一大碗,里面的肉丸也是足足的。雖然主食還是黃米面餑餑,但是對于這種月余吃上一回肉食的伙食標準,今日已經(jīng)十分的改善生活了。
那邊廂,松陽縣新任知縣孟仲垣的胃口就沒有顧家人這么好了。他與顧安一般年紀,不過十四歲,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身邊隨侍的阿星比他還小兩歲。孟仲垣一輩子讀書,從沒有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白日里在翠紅樓眾人面前的從容淡定,都是因為當(dāng)時他嚇得站不起來了。
這妓館殺人案,并非第一例,但其中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孟仲垣就不得而知了。妓館殺人案,第一樁,就是去歲科舉時,西京望月樓的姑娘;第二樁,則是他江州老家倚紅春的姑娘;第三樁,便是這松陽縣翠紅樓的姑娘。
還真是他走到哪兒,這妓館殺人案就發(fā)生在哪兒。若不是妓館,賭坊乃兇案常發(fā)之地,他會更加肯定這幾樁案子必然有巨大的關(guān)聯(lián)。與前兩件案子不同,兇徒都不知所蹤,如今,徐煥正關(guān)押在松陽縣大牢等待候?qū)?。而他人贓并獲,人證物證俱在,顯然也是無法辯駁的??墒?,孟仲垣生性多疑,本來斷無可斷的案子,他就是覺得有哪里十分奇怪,卻又說不上來。
此刻,阿星給熏香添了些果木,又奉上了新茶。見孟仲垣疑惑著,正想退下,卻讓他叫住了。
“阿星,你記不記得,這望月樓的姑娘和倚紅春的姑娘都叫什么名字?”
那些妓館殺人案,當(dāng)時身為舉子的孟仲垣自是無暇顧及,然而這些坊間傳聞,是最為這些小廝丫鬟們津津樂道。阿星也是個機靈強記得書童,他旋即思量了一下,開口道,“稟大人,說來奇怪,那兩樁案件,死的姑娘,好像都叫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