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陳艾這段時間在衙門里不但實際擔(dān)任起戶房師爺一職，也因為他和胡知縣的師生關(guān)系，實際上也是胡大人的私人秘書。不但幫他處置公務(wù)，甚至也順帶著處理老師的私人事務(wù)。
比如每月領(lǐng)取俸祿的時候，陳艾通常都會親自提著口袋帶著腳夫去祿米倉把胡大人的那一份口糧領(lǐng)回衙門，留下當(dāng)月的口糧之后，剩余部分則變買成現(xiàn)金，為胡大人添置一些日常用品。
胡知縣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君子不言利，對于日常經(jīng)濟事務(wù)自然不甚上心，自然樂得讓陳艾替自己操心。
胡知縣的俸祿自然是十分微薄的，若按照實額領(lǐng)取，夠吃飯不說，還能剩些余錢?？蓡栴}是朝廷發(fā)放的俸祿按照成例通常要被克扣去四成，剩下的六成中也有一部分是寶鈔。
明朝的鈔票貶值得厲害，而胡知縣又不肯貪污，這官做的時間越長，日子過得越是窘迫，半年下來，他倒貼進去不少私房錢。
可外面的人卻不這么看，你一個堂堂七品縣太爺，怎么可能比普通老百姓還窮。船爛還有三斤釘，只要肯動腦筋，還不是財源滾滾。指縫里漏一點出來，也夠?qū)こＨ思页陨弦荒甑牧恕?p> 抱有這個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這其中以胡夢海的族人為甚。
胡知縣乃是英山人氏，十歲時父母雙亡，家里窮得厲害，靠著家族的供養(yǎng)，從十二歲起就脫產(chǎn)讀書，一路考上去，直到考中進士，做了一縣的縣令，也為家族狠狠地爭了一口氣。
如今胡知縣算是功成名就，也到了回饋家鄉(xiāng)父老的時候。
不要說明朝，就算是現(xiàn)代，脫產(chǎn)讀書，一讀十多年都是一件需要耗費大量錢財?shù)氖虑?。四時衣裳、文房四寶、聘請老師的束修，游學(xué)的旅資……林林總總，加起來是一筆讓人無法承受的天文數(shù)字。尤其是在明初這種舉目都是窮人的世界，若非富家大族，要想供養(yǎng)出一個進士，還真得舉全族之力。
如今，族人總算將胡知縣給盼出來了，你胡知縣總得有所表示才是。
前些年，族中長者就不斷寫信過來今天要錢，明天要物，胡知縣總是咬著牙關(guān)一一應(yīng)允了。好在他早年做官的時候還有些積蓄，還能勉強支撐。
可藍玉案一發(fā)，在監(jiān)獄里呆了兩年，他手頭那點微薄的急需早折騰得一干二凈。如今到了吳江知縣任上，又要做一個一毫不取的清官，自然是沒有金山銀海匯回老家。
老家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胡夢海官復(fù)原職，本指望著他為家人謀福利，如今半年過去了，卻沒有任何動靜，心中未免焦急，不斷來信說事，弄得胡知縣有些焦頭爛額的感覺。
碰到這種情況，胡夢海也只能寫信回去，解釋自己如今的窘狀，讓父老鄉(xiāng)親再忍耐些。信中，胡知縣溫言安慰自己的窮親戚，還寫了許多愧疚的話兒，說自己沒本事，讓家里人吃苦了。
陳艾因為經(jīng)手恩師的私人信件，恰好看到過其中一封，一看之下，心中一陣陣發(fā)酸：這個胡老師這官當(dāng)?shù)眠€真是潦倒啊，堂堂七品知縣，執(zhí)掌的又是吳江這樣的上縣，若是在現(xiàn)代社會，隨便搞搞拆遷，修幾條路幾座橋，小幾百萬到手。這大明朝的官，君子多過小人，正氣壓到邪氣。
若是在往年，胡知縣的親戚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他的難處之后也不可能糾纏不休。
問題是今年英山地區(qū)遭遇了罕見大旱，田里都干得裂了口子，夏秋兩季顆粒無收，家中已經(jīng)斷糧了。
英山位于大別山腹地，多山，少地，自古都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說法，窮得厲害。也因為如此，在后世，這里是戰(zhàn)亂和暴動多發(fā)地區(qū)。就連明末的張獻忠也將這里開辟為根據(jù)地，一舉壯大成明末最大的流寇集團。
從今年春夏之交時起，老家就不斷來信，讓胡夢海解決家中一百余口的吃飯問題，每月一封，從不間斷。胡知縣也是有苦難說，他現(xiàn)在窮得厲害，上次解綸來吳江的時候連買壇酒的錢也拿不出來，甚至還想過要當(dāng)?shù)羯砩系呐圩印?p> 讓他解決一百口人的口糧，那不是要的命嗎？
可一想起族人對自己的深恩大德，胡知縣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整日長吁斷嘆，一臉的憂容。
而老家來信的口氣也一日比一日嚴(yán)厲，更是逼得胡大人暗自垂淚，甚至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
到最后，胡大人索性不再看信，讓陳艾看情形幫自己處理。
陳艾也知道胡大人內(nèi)心中的痛苦，只能硬著頭皮用老師的口氣寫信去英山，該道歉的道歉，該說明情況的說明情況，并從胡知縣的俸祿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寶鈔寄去湖北?？珊鷫艉５馁旱撨B吃飽飯都成問題，寄回去的錢鈔自然是少得可以忽略不計。
于是，家鄉(xiāng)那邊對胡知縣更是不滿，信上的話也更加難聽。在信中，胡知縣簡直就是數(shù)典忘祖的畜生。
還在這些信陳艾也不敢給胡夢海看，胡知縣也來樂得裝聾做啞掩耳盜鈴。
其實胡知縣所面臨的困境在明朝官場上并不罕見，終明一朝，雖然出過嚴(yán)嵩這樣的大貪官，但官場總體的風(fēng)氣還是非常廉潔的，像海瑞就窮到家中斷糧的地步。而明中期著名大學(xué)者大哲學(xué)家李贄就因為為官清廉，被族人逼得出家為僧。
對于寒門出身的正直官員來說，微薄的俸祿一直是他們心頭之痛。一方面想做好官清官，一方面又想報答族人的厚恩，到最后，也只能選擇逃避。
陳艾現(xiàn)在想做的是通過這件事再逼胡知縣一步，逼他答應(yīng)開放博彩業(yè)。
只要他點頭，不但整個吳江縣城的秋稅能夠如期完成為百姓謀福利不說，自己也能得到一定的好處，連帶著也隨手幫胡知縣的族人度過這個災(zāi)年，三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雖然這么做未免有欺騙老師的嫌疑，可我這也是對他好啊！
所以，陳艾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想到這里，他也不再提彩票一事，用隨便的語氣問：“恩師，你老家的叔叔伯伯又來信了，該如何回話？”
胡知縣一聽，滿面都是陰霾，嘆息一聲：“佩萸，還是照往常一樣。本縣有負(fù)老家的父老鄉(xiāng)親，能幫就幫吧?！?p> “真的能幫就幫？”陳艾又問。
“當(dāng)然，否則我胡夢海還是人嗎？”
“是，學(xué)生這就去回信?！标惏酒鹕韥?，自回簽押房去，掏出英山來信又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