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收人
村寨巴掌大的地方，東西南北一眼可望，有什么消息簡直比海風(fēng)傳得還要快，到了午后，人人皆知王豐武為感謝黃辰救母之恩，贈給他一條八槳船。霎時間，村寨到處彌漫著一股酸味。黃辰是誰？烏龜王八是也。既沒父親，又是茈鳥，隨時隨地都會死在海上，他怎么就撞上這等好事？無數(shù)人捶胸頓足，痛心疾首，悔恨自己昨日為何不在山中游逛。
“武爺太慷慨了！隨便給個三五兩銀子打發(fā)了便是，何必給船？咱們寨子一共才八條船……”
“唉！武爺難道不曉得，送黃辰船不是幫他，而是害了他……”
“就是、就是……黃辰小兒何德何能駕馭舟船？早晚被人殺死奪了去……”
“哼！等著吧，后面有好戲看嘍……”
眾人三五成群議論紛紛，各抒己見，其中無一好話，全是惡言。
不怪村民嫉妒得直欲發(fā)狂，無數(shù)男兒冒險出海，大半都死在了外面，即使僥幸活下來的人，多數(shù)依舊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他們做夢都想擁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船，甚至有些人連想都不敢想。黃辰一個毛頭小子，如此輕易便得到了眾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這叫眾人心理豈能平衡？
作為當(dāng)事人，黃辰因為喝得大醉，躺于自家床上呼呼大睡，全然不知眾人所想所言，不過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
日漸西斜，黃辰從睡夢中悠悠醒來，頗覺口渴難耐，下床喝一杯水潤潤嗓子，坐在椅子上苦想半天，卻記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醉得太厲害了……”黃辰揉著頭苦笑道。起身走出屋子，正要進(jìn)入東室看看阿媽，被從外面趕回的啞妹截住，一見她做著睡覺動作，黃辰立時明了，張氏近來遭遇大變睡眠質(zhì)量奇差，難得睡上一會，不好前去打擾她。
黃辰和啞妹一同出門，發(fā)覺鄰人不時對他指指點點，或嫉妒、或羨慕。想必是消息傳來了，黃辰不以為意，來到老地方，瞧著地上密密麻麻的字，笑著打趣啞妹：“這么勤奮，都快趕上滅絕師太了?！?p> 啞妹純凈如小鹿兒般的眸子冒出迷茫，黃辰時常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
黃辰哈哈大笑，他就喜歡看啞妹迷迷糊糊的小模樣，可愛極了。
今日又是赴宴，又是酣睡，還未教她新字，黃辰撿來一根樹枝，補(bǔ)上今天的課程。啞妹學(xué)習(xí)態(tài)度一如既往的認(rèn)真，兩只粉紅色的小耳朵高高豎起，唯恐聽漏什么，直令黃辰心中大嘆孺子可教。等啞妹開始一筆一劃的書寫，黃辰準(zhǔn)備外出一趟，把自己的好消息同趙弘毅、王永等人分享，行出不遠(yuǎn)，一個身高不滿五尺，黑瘦如同猴子的少年迎面向他走來。
“張刑……”黃辰一口叫出黑矮少年的名字，兩人雖僅有一面之緣，但對方瘦小身體里藏著兇悍性格，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黃大哥?！睆埿瘫泻舻馈?p> “找我有事？”黃辰明知故問道。張刑的目的并不難猜，他父親和黃父一道戰(zhàn)死海上，家中失去了生活來源，張刑亦需出來做活養(yǎng)家，可他身形瘦小，不比黃辰高大健壯，而且嘴拙不會說話，又湊不齊五兩銀子禮錢，是以沒人愿意收他當(dāng)伴當(dāng)。
張刑不善言辭，悶聲道：“聽說黃大哥新得一條船，特來道喜?！?p> 黃辰淡笑道：“恐怕不單單是為道喜而來吧?！?p> 張刑情知瞞不住對方，只好如實說道：“黃大哥船上缺人手么，我想應(yīng)募。”
黃辰默然，張刑身量矮，身板也弱，骨子里那股狠勁稍稍彌補(bǔ)了他身體的不足，使他與同齡人對戰(zhàn)不落下風(fēng)。但這已是他的極限，莫說廝殺經(jīng)驗豐富的海盜，一個普通成年健壯男子都可以輕易將他放倒，把他帶上船，一旦同其他海盜發(fā)生沖突，他活下來的幾率幾乎為零。
見他沉默不言，張刑頓時焦急起來，黃辰是他最后的希望，若再遭拒絕，他就真的沒辦法了。咬牙說道：“黃大哥，你帶上我，我絕對會有用處，為你擋刀墊背也成?！?p> 黃辰暗嘆，說實話他對張刑頗為欣賞，不想看到他橫死海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張刑毫不猶豫道：“生死有命，我便是死在海上，也不會怨恨黃大哥，只會心存感激。”
黃辰不由動容，話至于此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微微頷首道：“既然你心意如此堅決，我答應(yīng)你?！?p> “多謝黃大哥、多謝黃大哥……”張刑喜出望外，一再抱拳鞠躬。
黃辰搖搖頭，哪有推人入火坑還接受道謝的。
兩人約定明日早間在黃家會合，張刑腳步輕快的離開，他要盡快將好事告訴家人。黃辰則繼續(xù)前進(jìn)，跨越大半個村子來到趙家。
趙弘毅經(jīng)過一個月修養(yǎng)，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動，不過若想恢復(fù)如初，尚需三五十日。黃辰像平時那樣叫他趙叔，趙弘毅急忙抬手阻止，黃辰今非昔比，身為船主已是升為“爺”級人物，據(jù)說王豐武都和他平輩論交，他如何還敢以長輩自居，讓黃辰改口喚他為兄，反正兩人年齡僅相差八歲，稱兄弟正合適。黃辰灑然一笑，不拘這些小節(jié)，改呼趙大哥。
迎黃辰進(jìn)屋，兩人入了座，沏上茶，趙弘毅心中不免感慨萬千，前一刻黃辰還是他的伴當(dāng)，下一刻卻成了高高在上的一舟之主，地位可謂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他更不會忘記，黃辰月余前只是一名剛剛失去父親，什么都不懂，又不得不外出舍命打拼的少年，人生際遇，離奇若此。再念及自己的處境，趙弘毅心頭凄苦，悶悶不樂。
黃辰能夠理解趙弘毅和其他人的心情，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么快便闖出一番局面，無關(guān)能力，只在運氣。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黃辰含笑說道：“趙大哥，等你身體痊愈了，過來幫我吧。你知道我的根底，出海尚短，經(jīng)驗淺薄，駕船搏浪有些難為我，身邊必須得有一個宿鳥幫襯扶持才行。這個人如果是趙大哥那就最好了，別人說實話我不放心?！?p> 趙弘毅神色一怔，假作飲茶，低頭思量。
黃辰也不催他，優(yōu)哉游哉喝著茶。王永乃是胡二老親信，他拉攏不來，趙弘毅則不同，后者在胡二老船上人緣奇差，不受重視，屬于可有可無的人物，只要他本人同意，黃辰有八九分把握將他拉過來。趙弘毅不善武斗，畏敵怯戰(zhàn)，這是他的缺點，可他同樣有諸多優(yōu)點，如知識廣博，熟悉海事，更難得的是他出身將門，頗習(xí)兵書。黃辰曾經(jīng)為試探他的虛實，屢屢將話題引到歷史、時勢、兵事上，看得出趙弘毅有些自己的獨到見解。黃辰判斷不出他到底有多大的能力，但肯定比大字不識一個的尋常海盜強(qiáng)出千百倍。
“行。以后我就跟著黃兄弟干?！壁w弘毅并未想太久，痛快地點頭同意了。胡二老船雖大，他處于最底層，黃辰船雖小，他卻是黃辰副手，二者孰優(yōu)孰劣，顯而易見。
黃辰舉起茶杯，笑道：“來，我們權(quán)且以茶代酒，喝下這杯茶，從此以后，咱們相互扶持，生死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干！”
“干！”
待與趙弘毅喝下入伙茶，黃辰粲然笑道：“我年紀(jì)雖小，志向卻高，絕不會滿足于區(qū)區(qū)八槳小船，到了明年，必會再添他一兩條大船，屆時分人掌船，趙大哥將是第一人選?！?p> 趙弘毅明知此事不著邊際，當(dāng)不得真，仍然感到心頭火熱，氣血翻翻，至少黃辰為他畫出一張秀色可餐的大餅，這是胡二老不能給、也不屑于給他的。
將趙弘毅面上種種細(xì)微變化收入眼底，黃辰欣然而笑，又坐片刻，起身離開。隨后又去往王家，王永對黃辰同樣感慨良多，拿出家中藏酒欲與他一醉方休。黃辰上午喝得太猛，直到現(xiàn)在頭還在隱隱作痛，豈敢答應(yīng)，無奈王永一再堅持，他只好又陪他喝幾碗。
帶上幾分醉意，黃辰踩著軟綿綿的步子返家，于家門附近意外碰上楊東及其手下諸少年?？此麄兊臉幼樱幌衽加?，倒像是在專門等他。黃辰以前不將他們放在眼里，如今更不會在意了。另外有一事值得一說，楊東的父親死于同劉大勝之戰(zhàn)，他也變成了沒阿爸的孤魂野鬼，再不復(fù)往日威風(fēng)。黃辰徑直走過去，似笑非笑道：“怎么，你們找我有事？”
“……”楊東狹長眼角跳了跳，抿嘴不言。素來只有他欺負(fù)人，他何時被人欺負(fù)過，自被黃辰一拳擊倒，顏面盡失，楊東常常尋思報復(fù)，但后面事情變化太快，黃辰先是上了胡二老大鳥船，更在海盜間殘酷廝殺中活下來，見過血，殺過人，他們便是一起上恐怕都打不過黃辰了。不過他不愿就此放棄仇恨，每日不再游逛滋事，勤練武藝，以期有一天親手報仇雪恨。然而父親意外戰(zhàn)死，楊東頓失依靠，生活重?fù)?dān)一下子壓到他的肩上。
楊東不說話，其他少年不敢開口，黃辰心中不耐，喝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爺目前一身的大事，時間寶貴，沒工夫和你們磨蹭。”
楊東額出虛汗，口中干巴巴道：“黃、黃兄弟，我等昔日多有對不住您的地方，我們是狗眼看人低，希望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同一村寨的份上別和我們一般見識?！?p> 黃辰冷哼道：“就為這點破事？你不說爺都忘了。行了，你們回去吧。”抬腿欲走，楊東趕忙又道：“黃、黃兄弟，其實我等此次前來，一是為求得黃兄弟原諒，二是想給黃兄弟打個下手。”
黃辰扭回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楊東，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氣急反笑道：“你們想上我的船？”看到楊東點頭稱是，黃辰似笑非笑道：“你老子雖然死了，人脈猶在，你會找不著活計？別人那不去偏到我船上來，著實叫人懷疑，莫非心里合計著奪船害我的勾當(dāng)？”
楊東登時面如土色，汗流浹背。
“瞧瞧，被我說中了？和我玩心眼，你們再回去修煉八百年吧?！秉S辰冷笑著邁起步子便走，不意楊東撲通一聲跪下，其他少年面面相覷，躊躇著一一跪倒。楊東抱拳說道：“我剛剛聽到消息的時候，確實起過歹念，但也知道自己是蚍蜉撼大樹——不自量力，轉(zhuǎn)眼就熄了。此番前來投靠完全是出于真心實意，我要是有二心，天打五雷轟！”
黃辰失笑道：“你以為隨便發(fā)發(fā)毒誓我就會收下你？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兒不成？”
楊東長嘆一聲，說道：“俗話說人走茶涼，一點不假，我爹一去，眾人紛紛轉(zhuǎn)了臉色，加上我往日頗為不堪，只有那些受過我爹恩情的手下愿意收我，他們在船上身份不高，我跟了他們十有八九會死掉。”
黃辰實在無法理解他的想法，問道：“你就不怕上了我的船，被我故意害死？”
楊東老老實實道：“來的時候有些擔(dān)心，待發(fā)現(xiàn)黃兄弟胸襟廣闊，氣量不凡，毫不怨恨我們，便不擔(dān)心了?！?p> 黃辰下意識搓了搓手指，他倒有幾分心機(jī)，搖頭說道：“多說無益，你們走吧。”
楊東暗暗著急，連珠說道：“我身量和成人相仿，通些拳腳，亦精槍棒，還有、還有會打放鳥銃……”
黃辰心頭一動，說道：“你懂打槍？莫要誆騙我，如實回答?！?p> “懂、懂……”楊東連連點頭。
黃辰問道：“這么說你有鳥銃了？”
“我沒有，他有?！睏顤|指著身旁一個大眼少年道。
“你們兩個明早到我家來。”黃辰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后決定收下他倆。他不比其他船主，底子薄，兩人皆會打槍，還有一桿火繩槍，能夠有效增強(qiáng)自己船上的實力，此事總體來說利大于弊。至于楊東是否存了別的心思，黃辰滿不在乎，上了他的船生死便操于他之手，楊東死心塌地為他賣命倒也罷了，敢?；樱S辰不介意施展霹靂手段，殺雞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