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神奇的女子第二天準時來到了他房中,等他用完早飯,幫他治療。
他的雙腿本來異常敏感,極度排斥外人的接觸,經(jīng)歷了那般嚴厲的酷刑,早就沒了知覺。即使他沒了那許多的規(guī)矩,面對眼前的女子,心中不免還是有些羞惱,面色很不自然,緊閉雙眼不愿看她,儼然一副任人擺布的模樣。
女子看了看他的表情,面上仍是一臉坦然,她是真的不甚在意所謂的男女有別。在她眼里,男身女身不過一具軀殼,沒有什么不能直視的,但她知世人多有顧慮,講究男女有別,她理解,這是凡塵的規(guī)矩罷。
女子輕輕地解開他腰上的束繩,脫去他身上爛如布條的長褲,上面只有血漬與泥土風干后的粗糙,沒有半分衣料附身的柔軟。
他感受到下身的涼意,血涌心頭,耳朵瞬間變得通紅,緊緊咬著牙關(guān)閉著雙眼,想去忽略一些東西。
女子和昨日一樣輕聲叮囑他:“忍一忍,可能會比昨天痛得久一些?!?p> 他微不可聞地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回應(yīng):“嗯?!?p> 女子捏著他傷痕累累的雙腳,像捏泥人似的,精雕細琢著,從腳趾到腳踝,再到小腿膝蓋,最后是大腿,胯骨與骨盆的連接,煎熬了幾個時辰之后,他的雙腿恢復正常肢體的模樣,他感受到了四肢的存在,也感受到了腿部力量的回歸。他卻卻地拖動一下下肢,沒有一點痛感,重新有了知覺。他心中萬分激動,是不可思議,是失而復得。
他眼里閃著淚光,感激地看了看眼前這位給他新生的女子,除了美麗,還如此良善待他,他慢慢地支起身子,想給她行個大禮叩謝她:“姑娘大義,我叩謝姑娘大恩,來日結(jié)草銜環(huán),赴湯蹈火,在所不惜?!?p> 晃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衣衫不整有些尷尬地頓住了。
女子了然,揮手帶過床邊的毛毯把他蓋住,捻指一彈,床頭擺放了一套男子的新衣,床前的空曠處也多了一桶熱湯,還撒好了花瓣。
“你先沐浴更衣,把身上的臟衣服換下來。我在門外等你。”說完便往門外走,她忽然想起什么頓住了腳步,回頭問:“你自己可以吧,需要我?guī)兔???p> 他被蓋住后慌亂探出頭,看著眼前突然多出來的物件,震驚但沒多問,他知道是眼前人的手筆。但聽到她熱心的關(guān)切,一下高傲又羞惱地脫口而出:“我可以!”
等他梳洗完出去時,天色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了。他開門看到女子隨意地靠躺在石山上,傍晚的霞光照在她身上,她靜靜地享受著落日余暉的溫暖,門前陣陣青風,偶爾吹動她的發(fā)絲,她似睡著了,任由青絲佛面,撩也不撩撥。
他看得出了神,真的很美。他曾不屑于女子的明艷美麗,覺得那都是無用的東西,浮于表面,只是如今,他看著眼前女子,似隨意慵懶的精致線條堆砌在石山上的潑墨畫,閉著眼眸也能透出清冷的貴氣,神圣的,高雅的,所有華麗詞藻都難以言喻的。
他打破了自己的偏見,美麗是有用的,起碼,能讓觀者賞心悅目,心境駐足享受片刻安寧。
他輕輕走到她身旁,看她緊閉雙眸,也不叫她。
“收拾好了?”眼前的女子閉著眼睛問他。
“我以為你睡著了。是我吵到你了,抱歉?!?p> “我是睡著了,不過想醒便能醒了。與你無關(guān)?!彼酒饋碓谑缴暇痈吲R下地看看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肯定地點點頭道:“嗯,還挺合身的,不錯?!?p> “謝謝你?!彼f。
她皮笑肉不笑,點點頭假裝收下他的謝意,跳下石山,輕輕拍了拍手,往屋子里走去,邊走邊說:“該吃飯了?!?p> 他看到她眼底的不在意,彷佛她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他人的感謝,不相信,也不接受,更是無所謂,拂手而去,漫不經(jīng)心。
他對著她的背影,再次堅定地說了一次:“我認真地,非常感謝你,所有的幫助。無論你是受人之托,還是順手之舉,于你而言可能輕而易舉,可是于我而言,卻是重生。我曾想過死在戰(zhàn)場上,想過死在牢獄之中,卻從沒想過還能活,或許我懦弱,沒有生的勇氣,一心赴死,但對于任何一個將士若如我那般殘廢了,死亡才是解脫。我猜,你應(yīng)該是天上的神吧,不屑于凡人的回報,但我還是想說,若來日有你需要我?guī)兔Φ牡胤?,去將軍府留個口信,我必定傾盡所有幫你。”語罷,朝著她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停下腳步,良久才說道:“好。吃飯吧?!?p> 飯桌上,兩人靜靜地吃著飯,氣氛格外安靜。
他偷偷看她,冷不丁地開口:“你怎么不吃飯,只吃糕點?”他只想打開一個話題。
眼前的女子端起桌上那碟棗糕,走到茶桌上放下,斜靠在茶榻上,就著茶吃著棗糕,慢悠悠地說:“別憋著話,想問什么就問吧?!?p> 他欣喜地想了一會,不確定地問:“你真的不是人嗎?”
女子錯愕地瞪了他一眼。
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慌忙說:“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真是神仙嗎?”
“算是吧。”女子淡淡答道。
“那你想要什么都能像這樣‘咻’一下變出來嗎?”他指了指那個浴桶,又指了指桌子上豐富的菜肴,還模仿了她捻指一揮手的樣子,演地有些滑稽。
十幾歲的少年人,心思單純,語氣真誠,眼中只有好奇、欣賞與崇敬,不像她從前救過的多數(shù)人,貪念肆虐,總想要她給更多。
女子嗤笑:“只要存在,都能變?!彼D了頓又說:“不過我只變我有的東西,是個有底線的神仙。”
“天下還有其他除你之外的神仙嗎?”
“當然?!?p> “那你,今年幾歲了?”
女子愣了愣神,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過了很久才說:“忘了。或許幾百,或許幾千,不曾記得年歲。年年不同,年年相同。”
“這算是你們的秘密,你如此直截了當告訴我,不怕我背叛你,將這個告知天下,給你們引來禍害嗎?”他看著她說。
她笑了起來,笑了許久仍壓不住笑地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看到女子傲慢的笑意,他定定看,愣了一下,他說:“現(xiàn)在知道了?!?p> 是啊,人們總相傳世上有神仙,相信天下有庇護,遇到苦難時會寄希望于神靈救自己脫離苦海,只要虔誠,就會有神明顯靈。天下人都覺得有神存在,想得多了,便慢慢成了人們的信仰和精神寄托,甚至堅信一定有神存在。若有人說,見到神仙了,他們只怕會迫不及待地跪下叩拜,希望自己的虔誠被看到,福氣降到自己頭上。只不過鮮有人說自己親眼見過神。
“神仙有靈力,有法術(shù),我動動手指頭,就能讓你忘記這一切。連你被俘所受的痛苦都能忘得一干二凈?!迸舆呎f著,邊走到他面前,食指指尖點起他地下巴,蠱惑地問他:“你想忘記嗎?”
他遲疑了,看著眼前撩著他下頜的女子,兩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對,他問:“會忘了你嗎?”
女子迅速松開手,轉(zhuǎn)過身去說:“那是自然。”話里難辨真假:“不然等你把我的秘密說出去,我再去殺了你不成?”她半開玩笑得說。
他沉默了很久,毫無底氣地試探:“我不會害你的,我不想忘記,可以嗎?”
他想記住,想牢牢地烙印在心里,新芽再生的痛,和她的樣子。他還想再見到她。
她確實沒有抹去他的記憶,給了他想要的選擇,只不過她的樣子隨著離別后的時間越發(fā)消散,越發(fā)模糊,當他想提筆將她畫下來時,腦海中以為的記得卻毫無具象。
他日日回憶,為了不忘記。
每當他想起她的些許輪廓,便會立刻放下手中事,提筆點墨,然后卡在某個五官,永無完畫。
自從他重新回到軍中,便變得面冷心冷,以前戰(zhàn)場上狠不下心的悠游寡斷,因為敵軍稚嫩臉龐心生憐憫的猶豫不決,再也沒有出現(xiàn)。刀起首落,殺伐果斷,在戰(zhàn)火紛飛的那幾年,他屢戰(zhàn)成名,從無敗績,從無名小輩到封侯拜將,與父親比肩。成了南裕國舉國上下都想看一眼的少將軍,少女未見他便傾了心,男子以投入他麾下為榮。五年里,他的流言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無人不曉。
除了父親,沒有人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自他歸來,父親什么都沒問,即使總有將士偷偷同父親說他的怪異舉動,但父親從未跟他提過,只是為他靜靜地鋪好前行的路,除去所有路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