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西方已經(jīng)一片通紅，秀秀忙完了家里的活計，把碾槽（鐵制的碾少量物體的器具）搬到門口，坐在臺階上碾胡椒。
也許是東西金貴，也許是心有旁騖，她碾得格外細(xì)致，一顆也沒漏出來，只是在小滿背著湘湘回來的時候手抖了一下，無法克制地嫉恨他背上的那個女子，恨她一直占據(jù)那個位置，她無法替代，甚至一丁點也插不進(jìn)去。
不知為何，看到秀秀在做事，湘湘突然生出幾分尷尬，掙扎著跳下來，腆著臉湊到她面前，要搶她手里的事情做，秀秀強(qiáng)笑道：“你們?nèi)バ菹⒁幌?，馬上就吃飯了！”說著下意識推開她，竟把她推dao在地，湘湘怎么也想不到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有這么大力氣，呆坐在地，頓時有些懵了。
“你干什么！”小滿一聲大吼，把湘湘扶起來，秀秀眼眶立刻紅了，湘湘一看不妙，叉著腰大叫：“你吼什么吼，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雖然很想說一句“不要你假好心”，秀秀卻實在沒有學(xué)會這種肆意妄為的態(tài)度，甚至連哭著跑開都不可能，又坐下來碾胡椒，小滿看看永遠(yuǎn)沉默的妹妹，再看看眼睛瞪得像小燈泡一般，永遠(yuǎn)光芒四射的妹妹，不知哪來的火氣，揪著湘湘的辮子往院子里拖，湘湘一愣之下，竟被他生生拽進(jìn)去，哪里咽得下這口氣，張牙舞爪撲了上來，和他扭打成一團(tuán)。
兩人從小打到大，秀秀看都懶得看一眼，垂著頭做事，淚珠大顆大顆掉進(jìn)碾槽里。
有熱鬧看，自然少不了小平安，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把口水擦在湘湘的被子上，拖著雞毛撣子興沖沖地跑出來加油喝彩。薛君山正摟著湘君睡覺，被他們吵得頭疼，剛想起身罵兩句，懷中明明睡熟的人卻動了動，悄悄捂住他的嘴，他冷哼一聲表達(dá)自己的憤怒，將她又抱緊了些，這才安心地繼續(xù)睡。
還沒合上眼睛，院子里哇啦啦傳來一陣殺豬般的慘叫，而后是小平安的哭聲，這回連湘君也裝不下去了，隨手將頭發(fā)用銀簪簪好，一邊穿衣服出門，薛君山瞇縫著眼睛目送她遠(yuǎn)走，心頭一陣熱流涌出，在她睡過的痕跡上輕輕撫mo，目光無比溫柔。
天下最倒霉的人莫過于湘湘，正和小滿打得披頭散發(fā)，滿臉猙獰，沒留神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門口，在慘叫聲中奪路而逃。秀秀剛跟他們鬧過別扭，自然不會通風(fēng)報信，低著頭笑得打顫，而平安正揮舞著雞毛撣子“指揮若定”，看到一個穿筆挺軍裝的男子，不知腦子里哪根弦搭錯了，哇哇大哭，不停嚷嚷著一個“火”字，沖到后院搬救兵。
小滿拼命抓著后腦勺，訕笑連連：“顧大哥，今天怎么有空來玩？”
聽到勤務(wù)小兵壓抑的悶笑，顧清明哭笑不得，突然覺得自己氣勢洶洶來問罪確實有些不妥當(dāng)，父親為自己定的女子根本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鬼，那老狐貍?cè)齼删渚万_到了，何況她們一家人關(guān)系這么好，又有求于人，就是讓她立即獻(xiàn)身她也不敢說個不字。
說起來也算自己和父親的不對，顧清明一直緊繃的臉緩了下來，信手把小滿那頭亂發(fā)揉成雞窩，用力掐在他后頸，輕笑道：“為什么老是欺負(fù)你妹妹？”
看到湘君，小滿如同見到救星，拼命朝她使眼色，湘君扶著柱子笑道：“顧先生，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什么得罪之處還請不要見怪！”
聽到顧清明的聲音，薛君山一骨碌爬起來，老遠(yuǎn)就打哈哈：“妹夫，這次真是多虧了你，我是個粗人，不怎么會說話，以后只要你出聲，我薛君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胡十娭毑拖著小平安聞聲而至，笑得滿臉?biāo)E，猛地拉住顧清明的手，一個勁往客廳里讓，硬將他按進(jìn)沙發(fā)，小心翼翼泡了杯噴香的新茶過來，擦了把淚水，雙腿一軟，竟然又想跪謝。
顧清明腦子里轟地一聲，連忙扶住她，慚愧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自己只不過是有個好父親，如何能承受老人家這般對待，何況如果和湘湘的事情成了，他得叫一聲“娭毑”，以后有何面目見她們一家人。
一瞬間，顧清明心頭轉(zhuǎn)過許多念頭，他對湘湘的容貌和家世十分滿意，就是對長沙女子的潑辣勁頭心存忌憚，不過亂世里這種潑辣并不是壞事，他早存著誓死報國之心，若有不測，相信湘湘會堅強(qiáng)地活下去，加上胡家人都很齊心，即使老狐貍想打什么主意，他們決不會坐視不理。
顧清明本是來退親，想好的話在喉嚨里轉(zhuǎn)了幾圈，再沒機(jī)會說出來，轉(zhuǎn)身將胡十娭毑按在沙發(fā)上坐下，跪下正色道：“娭毑，實在對不住，父親和姐夫做主，將湘湘配給我為妻，以后我是您的孫女婿，請您不要再這么客氣，我實在愧不敢當(dāng)！”
胡十娭毑呆了呆，老淚縱橫道：“好伢子，湘湘嫁給你，我們放心。就是湘湘太不懂事，實在難為你，以后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你要舍不得讓我來教訓(xùn)，一定不要你受半點委屈！”
話音剛落，湘湘的啜泣應(yīng)聲而起，“你們太過分了，他不就是當(dāng)個大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沒做錯事，憑什么動不動教訓(xùn)我！”
小滿一跺腳，出來一看，湘湘正靠坐在柱子邊抹淚，可憐頭發(fā)都沒怎么梳整齊，小滿和湘君面面相覷，同時退到一旁——再不治治她的脾氣，顧清明那邊可不好交代。
大家臉上都有些不好看，胡十娭毑顫巍巍起身去找雞毛撣子，秀秀沖進(jìn)來把小平安抱到小滿房間，小平安瑟瑟發(fā)抖，捂著眼睛低低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