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家仆歸來(三)
“老爺,老爺,你真忘了我們往日的情分了嗎?”薛夫人抱住薛大人的胳膊,含著淚水苦苦哀求。
薛虬看著老妻,他知道他嘴上說得無情,心里卻是戀著與她多年的夫妻情分,可心中積累了太多的失望,讓他在妻子抹滅最基本的良知,對曾經(jīng)救命之恩的恩人唯一孤女下手,僅僅為了作為一個母親荒謬的自以為是,所謂的慈母心,往昔的怨恨與不平徹底爆發(fā)了。
“是我對不起你?”薛虬看著老妻保養(yǎng)細(xì)致,卻不在年輕的臉,透過她滿是怨恨、不在清澈的眼,看到同樣蒼老卻寂寞悔恨的自己,嘆氣道,“我對不起你?我已經(jīng)毀了曾經(jīng)的你,我不能讓你去毀掉別人,毀掉我們的孩子。”
薛虬扳開薛夫人的手,薛夫人僅僅扣著,卻不得練武之人的力氣,薛夫人眼看就要松開的衣袖,哀求道,“老爺,老爺。你就是不念著我們夫妻情分,你也不能不要父女之情,如今嬌兒已經(jīng)這般了,你讓她回汴京,不是要毀了他一輩子嗎?”
薛夫人不提薛嬌還好,一提就讓他想到膠州城因倭寇而無父無母的孤兒、喪子的孤寡老人,喪兒喪夫,家毀人亡的百姓,一下子讓薛虬想起了滿目蒼涼的膠州府,心中的悔恨痛得他差點站不住。
薛虬沉痛道,“正是為了嬌兒好,才讓她離開的。”
“離了膠州府,怎么好?在膠州府,薛家是一等一的,嬌兒便似郡主般的人物,到了汴京她不過是個最普通的官家小姐,還是智商有問題的?!毖Ψ蛉瞬唤獾馈?p> “老爺,難道你忍心讓我們母子這般受趙家那對女子欺凌不成?”
“原你是這般想的,怪不得在膠州府作威作福,你當(dāng)膠州府是薛家的嗎?你忘了這是姬家天下?!毖︱笆麡O了,從前知道薛夫人單純,沒想到是個蠢到膽大妄為,無所顧忌的,“怪不得當(dāng)日,我留了守城的一批官兵,你敢私自下令讓他們擅離職守去找嬌兒,原是你當(dāng)膠州府是你的???”
薛虬是膠州最大的官員,薛家管著膠州大小官員,本來膠州府就被薛家經(jīng)營得和自己家沒什么兩樣。薛夫人暗自腹語,可她見薛虬面臉失望憤怒,卻沒敢說出來。
“我這不是不知道倭寇會攻城嗎?往日從來沒有倭寇可以直接進(jìn)城的,我又不懂,哪里知道啊?”
“不懂,不懂,你就可以肆意借我名聲去命令膠州城內(nèi)官兵不守城門,出城找嬌兒?”
“你知道有多少家庭,因為你的愛子之心給毀掉?”
“你知道有多少性命救喪失在的為母之心下?”
“若是沒有你當(dāng)日作為,若是沒有卻找嬌兒,膠州城就不會破,老百姓就不會造謠,膠州府上下、只懂拿筆的文官也不會因公殉職”
“林家、周家、安家也不會滿門皆亡,九娘和阿蘿也不會成為孤女?”
“都是因為我們忘了本心,忘了本分,忘了自己的職責(zé),才會因私廢公,擅離職守,去找嬌兒?”
薛夫人被薛虬一連串的發(fā)問刺到了心,她聽出來薛虬話中的悔恨,可她越發(fā)憤怒了,“你是后悔了,你是怪我,你是怪我女兒?”
“是的,我怨怪你,可是更怪我自己,是我寵壞了你?!毖︱皣@氣,“所以我不能原諒你,更不能原諒自己?!?p> 薛夫人這下聽懂了,“原來你和三個忤逆子從來不來看我們母女,是因為你們心中怪我們,怪我弄丟了女兒,又找女兒讓你們失職,怪嬌兒走丟,拖累你們了。”
薛夫人不能理解,她生氣,她憤怒,她不平,“你們怎么能這樣,那些不過是平民,不過是低賤之人,怎么能和我們比,我們是堂堂的世家子弟,千年世家?我和嬌兒才是你的親人,他們都不是,他們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
“你有女兒,旁人也有女兒,憑什么讓別人犧牲來成全你?”薛虬憐憫地看著薛夫人,“難不成就因為你是千年世家出生,歷代最尊貴的世家,在生老病死面前你就特殊了不成?”
“那不一樣的?不一樣的?”薛夫人答道。
“怎么不一樣?”薛虬冷笑。
“這天下有人生來命賤,就該給人踐踏,有人生來命貴,就該高高在上?我是千年世家出生,自然有世家驕傲與風(fēng)度,他們就該尊重我,為我犧牲,我會他們不知道世家秘籍,會他們不懂的品味禮節(jié),我會……”
薛夫人得意地說出自己的想法,這一輩子她都要符合婆婆,丈夫,兒子的想法,她恨透了薛家愚蠢的濟(jì)世之責(zé)。
他們出生世家,天生高貴,像高高在上的云朵,纖塵不染,讓人仰望。
憑什么要為那些卑賤之人搭理俗事?
憑什么為那些卑賤之人日夜操心,就為了他們那卑微的生命?
日日關(guān)心他們吃得飽否,穿得暖否,還要保護(hù)他們身家性命?
他們才是高高在上的,憑什么要對那些低賤之人操心?
薛虬憐憫地看著薛夫人,原來他的夫人可悲的以為自己是世家之子,卻從來沒有被世家認(rèn)可,“夫人,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世家嗎?”
薛夫人不解的看著薛虬。
“真正的世家不是他們出生高貴,不是他們才學(xué)淵博,不是富可敵國。而是他們生于高貴,憐憫天下,承天下之責(zé),濟(jì)天下之事,成天下之業(yè)?!?p> “權(quán)勢不能動搖他們志向,武力不能摧毀他們的意志,財色不能腐蝕他們的傲骨。”
“我生于世家,我為世家驕傲,不是因為我生于世家,而是因為我想讓世家為我,我的子孫驕傲?!?p> “故當(dāng)年薛家沒落,薛家受人鄙視,受人欺壓,受人打擊,破敗的薛家像處處漏水的老船,可依然航行,今日能煥然一新站起來,那是因為薛家風(fēng)骨還在,薛家意志還在?!?p> “只要這些在,哪怕薛家只有一滴血脈,他仍然存在?!毖︱俺爸S地看著薛夫人,“夫人,你只有趙氏驕傲,卻沒有趙氏的風(fēng)骨。”
薛虬看薛夫人茫然,自嘲笑道,“夫人,你沒去過趙家講一堂吧?!?p> 薛虬的目光刺得薛夫人眼睛發(fā)疼,她諾諾道,“那是男兒家去的地方,女子……”
“華珍珠自小便在華家講一堂上課?!毖︱皯z憫地看了一眼薛夫人,她從一開始就是被拋棄的棋子啊,“你的名字怕是從來沒有記入趙氏族譜吧?!?p> “這不可能,不可能。”薛夫人不相信薛虬的猜測,她心里卻隱隱約約猜到,當(dāng)日趙家好像堂妹她們是出去上族學(xué)的,可她卻沒有,她當(dāng)時祖母疼愛她,繼母當(dāng)時就用薛大人這樣的眼光看著她,她當(dāng)是繼母的嫉恨。
可是如今?
“曾嬤嬤,快快,快把乳娘請來,請來……”薛夫人大喊曾嬤嬤。
“夫人,那個乳娘?”曾嬤嬤發(fā)問,“夫人,李奶嬤嬤前年就過世了,你當(dāng)時還寄過銀子呢?”
“乳娘死了,原來死了!”薛夫人突然哭起來了。
她少時是乳娘一手帶大,乳娘當(dāng)日待她如親生女兒,乳娘臨死前想見她最后一面,她干什么了,她當(dāng)日嫌棄天太熱,據(jù)說乳娘到死都等著她。她心中有愧,遣人送了銀子,奶哥哥卻退了回來。
薛夫人不知道是什么感情,只知道想要哭,她喃喃道,“我要回汴京,要問那對母子,我要問趙氏宗族……”
“不要問了,你不用回汴京,你就留在膠州府吧?!毖︱暗降撞荒芸粗掀奕ニ腿?,甚至受人欺凌致死,畢竟趙氏從來未曾當(dāng)她是族人。
薛夫人如愿留下來,她心中卻更多是凄涼,她心中恨,卻不知道該去恨誰?
她自語為什么?
薛虬嘆了口氣,走出去,命小廝安排馬,他打算去林府看看。
“大人呢?”等薛夫人反應(yīng)過來,薛大人早就走了。
“老爺去林府了?!痹鴭邒咝÷暤?,“老爺大概是對林小姐有愧,要去致個歉?!?p> “林府……”薛夫人突然找到怨恨的目標(biāo)。不就是林府嗎?要不是林府故意施恩的來個救命之恩,要不是林氏夫婦為了好名聲來個殉城而亡,要不是林熙菡二人,她能母子不成母子,夫妻不成夫妻嗎?
薛府一團(tuán)亂毛,薛夫人惦記上了林府,卻是歡聲笑語,尤其林熙菡找到主心骨了似得,整個人腰都挺直了。
那都是身邊老仆從安伯一家子來了,同時來帶了崔府林府的消息。林熙菡終于不用背著林府不認(rèn)的名聲,畢竟錢塘一代重貞潔,林熙菡被拐,老世家是要除名的。
沒有族人的女子好似水波逐流的浮萍,任人宰割,現(xiàn)在林家接回林熙菡,林熙菡總算是不用擔(dān)心任人欺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