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大哥二哥已經(jīng)回到皇宮，三哥在自己書房里用工，楊雄沒有回來，大概是去參加什么宴會了，大娘和二娘這個時候應該在隔壁趙大人家打麻將。我本以為謝雨顏會坐在門口的茶室里等我的，但是茶室里沒有任何光亮，是漆黑的一團。
“奇怪，謝雨顏哪里去了？因為太晚了，所以睡著了？”其實現(xiàn)在頂多晚上六點，根本就不到睡覺的時候，就算是古代人，在這個時辰入睡基本上也不能算是正常人。更何況官宦之家不會在意那些燈油錢，睡覺的時辰更是得往后推。我?guī)е鴱娏业囊蓡?，沿著被燈籠照得昏黃的走廊向謝雨顏的房間走去。楊府的家丁不多，此時他們應該都聚在廚房或者睡覺的地方打屁吧？整個楊府現(xiàn)在像是睡著了，腳步聲再輕，落在青磚地面上也會發(fā)出沙沙聲，而這種聲音被門或者聳立的紅漆柱子來回折射、反射一番就會形成非常強烈的，“第二個人”的腳步聲。往常我是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我會待在房間，和三哥一起研究怎么寫《紅樓夢》，或者和小翠玩玩紙牌，是那種比較簡易的紙牌，我只教過小翠。但是現(xiàn)在，當我只身處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我頓時覺得無限恐怖。
那些在春節(jié)前上好漆的立柱，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異常鮮紅，仿佛一個個身著大紅色旗袍，抹著濃烈紅唇的女子，她們整齊一致地面向著你，好像在審視什么，又似乎在指控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越過一根根紅色的柱子，向謝雨顏的房間快步前進。即便是走過了，我仍然覺得那些目光就在我的身后，就在緊緊地鎖定著我，我不敢回頭，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內(nèi)心不斷提醒著我，如果回頭了，我一定會死無全尸！這個院子陰沉沉的，好像把它沉重的腦袋狠狠壓在了我的肩頭，我被這種陰郁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我近乎絕望地奔走在通向謝雨顏的房間的走廊。近了，近了！那朵橘色的燭光……接近它我就安全了！
“娘！院子里好可怕啊……”我一把推開門，正要鉆進謝雨顏溫暖的懷抱，卻發(fā)現(xiàn)她正慌慌張張地把什么東西往抽屜里藏。因為我的突然闖入，一個被謝雨顏埋藏了十幾年的秘密，終于浮出水面。
“啊，你回來了……”她還要繼續(xù)把那東西塞進抽屜，卻在手忙腳亂之中將抽屜卡住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那樣東西舉到面前。這是一支有些面熟的珠釵，但是那上面幾顆碩大的黑色珍珠卻讓我一下陷入了對如此珍貴之物的迷戀中，隨即，我腦中靈光一閃——
“這珠釵，這珠釵是……”
“這珠釵是我的，你不要亂動?！敝x雨顏難得粗魯?shù)貙⑺话褤屵^來，匆忙之間，尖銳的釵頭劃破了我的手指，大滴的血液從我指尖滑落。騙人，血根本不是紅色的，它們跌落在梳妝臺上、地板上，是一滴一滴的濃黑！像墨汁一樣黑，還有墨汁沒有的光澤……
“啊，對不起，我，我……我給你包扎……”謝雨顏抓住我的手，卻一時忘了怎么處理，我反手奪過她的珠釵，直直舉到她面前。
“這個東西，大皇子的母親有，三皇子的母親也有！現(xiàn)在，你的手里也有一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只是一個紀念……”謝雨顏慌亂地解釋著，找出雪白的手帕捂住我的手指，但那傷口實在是太深，一塊兒手帕很快被浸濕，她蹲下身子，捂著臉開始大哭起來，“我真的好笨，這點事都做不好……”
“告訴我，這到底是什么？我從來沒見你戴過這支釵，這么漂亮的釵，為什么你們都不戴？大皇子的母妃到死也沒戴過，而你和凌妃也同樣……你認識凌妃嗎？認識大皇子的母妃？為什么不承認！只是告訴我一個事實，有那么困難嗎！”
“不要再問了……”
我甩開手上累贅的手帕，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有些黏住我的傷口，真是殷勤工作的血小板啊。我撤掉那手帕，捏住手中的珠釵：“你還要這個東西嗎？那就告訴我它到底代表著什么！不然，我就把這些漂亮昂貴的黑珍珠，一顆一顆全部掰下來！你不在乎這個，對不對，因為這些年來我從來沒看你碰過它，但是現(xiàn)在為什么又拿出來了？這種款式陳舊的珠釵，應該廢物再利用才對??！不過，真的很奇怪，凌妃也從來不戴這釵，可她也從來不會把它扔掉，這是為什么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謝雨顏尖叫一聲，突然沖過來，想要把釵奪下。我看著蓬頭亂發(fā)的她，還有那雙因為激動而布滿紅絲的眼睛，我甚至不能辨認出眼前這人就是我那溫婉如玉的母親。我堪堪閃過她的攻擊，用一把椅子擋住了她的去路：“站住，不要再過來，我真的會毀了它！”
“不，不要！我求求你，不要這么做！”謝雨顏一下崩潰了，她跪倒在我眼前，把一身華衣賦予塵土，“這是我們?nèi)齻€好姐妹的信物，代表著，‘不離不棄，相扶相守’?！?p> “看來這三個姐妹中，有人沒做到這一點?！蔽野阎殁O放回她手里，然后看著她仿佛在撫mo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輕柔地摩挲著這枚珠釵。
“我和凌妃曾是同屆的秀女，而當時，趙慧妃已經(jīng)是皇上身邊地位最高，也是最受寵愛的女子了。趙慧妃真的是個賢良淑德的女人，我當時覺得她怎么打扮都好看，怎么穿著都得體，怎么說話都動聽。我不知道她身上是不是有缺點，但至少在我眼中她是完美的?！敝x雨顏陷入了對往日的沉思中，她的面龐變得異常美麗，“趙慧妃對我和凌妃很好……那時候她叫凌宇薇，趙慧妃很喜歡凌宇薇這個名字，覺得非常大氣得體，讓人過目難忘。她又很喜歡我的樣貌，覺得這樣一個女子陪伴在皇上身邊會為圣朝添彩——她當時是這么說的，我也認為她是真心的。她還給我們訂做了這個同款式的珠釵，我和凌宇薇都很喜歡，也為自己得到了趙慧妃的賞識而感到興奮。后來，趙慧妃有了現(xiàn)在的大皇子，我們都以為她會平步青云直升后位，但是，她的身體卻越來越虛弱，后來有一天……”
謝雨顏突然停止敘述，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什么讓人恐慌的景象。我忙抱住她的腦袋，努力使她平靜下來，希望她能繼續(xù)講述，因為我能感覺到，后來的這一段，是最為關(guān)鍵的。
過了好久，她的情緒平復了下來，終于磕磕絆絆地講述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我一直以為趙慧妃是因為生產(chǎn)而導致身體的虛弱，所以我一直相信她會好起來。但是她很快就不能再見其他人，她被隔絕開來，連自己剛出生的兒子都看不到。我覺得她很可憐，我很想見她。那天晚上，我強拖著凌宇薇去找趙慧妃，凌宇薇一開始非常不愿意，但是后來被我纏得沒辦法，終于答應和我同去。我們，我們偷偷跑出來，去冷宮，終于，終于見到了趙慧妃……她，她躺在一堆破草席中間，瘦得像是一具骷髏……她，她抓住我的手，她的嗓子非常沙啞，我覺得她已經(jīng)很久沒喝水了，我讓凌宇薇去找些水來，但是她就是不動。趙慧妃又抓住凌宇薇的手，她說她知道凌宇薇做了什么。趙慧妃的那雙眼睛，我一輩子忘不了，那種又黑又亮的絕望和詛咒充斥了她的眼球。她說，凌宇薇在她懷孕的時候往她的保胎藥里加了紅花，那是一種，孕婦萬萬不能吃的東西，孩子會沒有（謝雨顏以為我不知道那是墮胎藥）。我不相信！凌宇薇明明非常敬重，甚至是崇拜趙慧妃的，她怎么會害她丟掉孩子！而且，如果趙慧妃喝了紅花，為什么她還是完好無損地生下了大皇子？”謝雨顏望著我，似乎是想從我這里得到答案，但明顯的，我根本不能理解她現(xiàn)在的恐懼以及她現(xiàn)在索求答案的渴望，“我無法理解，因為趙慧妃說，她是一個女巫師，她知道如何施法獲得男人的心，同樣也知道自己誤食了墮胎的紅花，所以，所以她又加大劑量做了一份保胎藥，那是一種，嗯，一種必須從母體汲取生命來滋養(yǎng)胎兒的藥，她最終生下了大皇子，而她的生命則消耗殆盡。因為生產(chǎn)時的大出血，她對皇上所施媚術(shù)已經(jīng)不復存在，所以皇上也不再迷戀她，而把她打入冷宮……她怨恨凌宇薇，但是她給了凌宇薇一個機會，只要凌宇薇愿意輔助大皇子登上帝位，她就不會詛咒凌家以及凌宇薇所擁有的一切！如果凌宇薇違反了這個約定，她就一定讓凌宇薇付出比她現(xiàn)在還要慘一千倍的代價！可是，可是她已經(jīng)死了，死人怎么能控制住凌宇薇呢？但是凌宇薇答應了，她說一定會讓大皇子登基，還說自己一定會遵守約定。趙慧妃就這么死了，在凌宇薇答應的一剎那，我看到她黑亮的眸子突然黯淡無光，已經(jīng)沉寂成一片死灰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凌宇薇……后來，雖然皇上想要納我為妃，但是依照祖上的規(guī)定，皇帝是不能取謝家女子的，他不愿放棄帝位，所以放棄了我?！?p> “趙慧妃下了詛咒嗎？怪不得凌妃要讓我嫁給三皇子，她這就是在像趙慧妃表明，自己絕對無心爭奪帝位。”我點點頭，算是解決了心里的一個疑問。我相信女巫師的存在，真的，我相信，因為謝家的誕生，就是一個和女巫師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故事。
“我還是不敢相信，是凌宇薇害了趙慧妃，她真的真的很崇拜趙慧妃……”
“崇拜，所以要取代，不然她怎么會成為自己崇拜的那個人？這個世界上不能存在兩個同樣優(yōu)秀的‘偶像’，對不對？”我能理解凌妃，我真的理解她，“娘，你被放棄了，真好，要不然，你會比趙慧妃死得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