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業(yè)聽他改稱自己為賢侄,又提想把兒子送到山東,這才恍然大悟,堂堂的左相對自己如此謙讓,原來竟是有所求,難怪他剛才對兒子如此生氣。
李思業(yè)微微一笑道:“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相國愿意將公子交給我,我當然求之不得,我正想改革官學卻手中無人,公子不嫌棄,便來山東替我督學吧!”
李蹊大喜,他見金國前景慘淡,自己受人逼迫,便想尋條退路,宋國是不能去,惟有山東辦得有聲有色,儼如一獨立王國,他便動了將兒子送去的念頭,見李思業(yè)應允,他立刻命人置辦一著酒席,又命兒子進來相陪,李思業(yè)亦笑道:“讓那郝經(jīng)也一并來吧!”
席間無肉山酒海,但也綠紅搭配,清爽可口,李蹊又提起剛才之言,道:“剛才賢侄說想改善官學,可我卻聽說,山東各地的官學全部都已新造,甚至比過衙門,如此條件,怎么還嫌不足。”
李思業(yè)微微笑道:“我說的意思是在所學的內(nèi)容上做一些改革,圣人也說學生須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齊備,可到今天只尊儒學,我以為這是違背了圣人的本意,學生所學應廣為涉獵才對,所以我打算將山東官學中儒學的內(nèi)容削減一些,另外加上策論、律法、經(jīng)濟、弓馬,甚至我還打算辦一些專門的學校,如律法???、算術???、軍事???,以至于造船、采礦、火器等等凡有利于民生的技能,我都想培養(yǎng)專門人才......”正說著,卻瞥見李蹊的臉漸漸陰沉下來。
李蹊暗暗忖道:“此人一派胡言,若依他之言辦官學,山東遲早禮儀蕩盡,果然是草莽出身,整天就知道打打殺殺,不懂治學,虧我還這等器重于他,也不知趙閣老是看中他哪一點?!毙睦镉致月院蠡谄饋恚幌雽鹤铀偷缴綎|去了。
但另外二人卻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郝經(jīng),眼中竟慢慢放出光來,他見眼前之人頗有見地,又想起自己平日所思,便突然問道:“不知道李總管以為我金國目前最大的弊端在哪里?”
李思業(yè)探身取過一枚柑子,一邊慢慢地剝除金黃色的外殼,一邊緩緩道:“金世宗推行漢化,強化律法,讓金國脫胎換骨,最終能夠擺脫蠻夷之邦,實現(xiàn)讀書人取士以治國,興儒以振邦的理想,確實是個有為的君主,不過他的改革卻留下一個尾巴,正是這個尾巴早晚會斷送了完顏氏一百年的社稷?!?p> 一句話說得在坐二人都涑然動容,郝經(jīng)急問道:“李總管所指的是什么?”
李思業(yè)朝李蹊微微一笑道:“我指的是猛安謀克制,相國不會不明白吧!”
李蹊見他越說越狂妄,心中愈加惱怒,卻又不敢得罪他,便冷聲道:“李總管,現(xiàn)在朝廷可是在禁言,當心禍從口出。”
李思業(yè)聽他又換稱呼,心中不禁冷笑,道:“相國擔心我以言犯禁嗎?令公子說的好,青天朗朗,惜日周厲王因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最終被國人所逐,若今上位者一味蒙住耳目,甚至絕人于口,早晚也會墜入深淵。再者,我就是說了,他完顏守緒又能拿我怎樣!”
李蹊見他竟敢直呼皇上名瑋,心中氣極,礙著相國的身份,再三克制,才憤然扭頭不理。
但郝經(jīng)卻被引出了興趣,他身子前傾,毫不掩飾眼中的熱烈目光,道:“李總管請直說,郝經(jīng)洗耳恭聽!”李思業(yè)點點頭,繼續(xù)道:“我以為猛安謀克制是金國起家的根本,最早以女真各部族控制自己的軍戶、奴隸,演變到后來,大的猛安家族變成地方豪強,在自己的領地里儼如獨立王國,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這就如同東漢末年一般,不僅不向朝廷交納一分稅賦,還拼命掠奪土地、侵占軍田,把已經(jīng)少之不能再少的自耕農(nóng)占為私有,朝廷收入自然日漸枯竭,現(xiàn)在宋國的歲貢也沒了,如此朝廷還怎么維持下去。這猛安謀克制的另一個惡果便是幾乎每戶女真人都有自己漢人奴隸,生活驕淫奢侈,導致金兵的士氣衰弱,毫無戰(zhàn)力,這才屢敗于蒙古,不是我妄言,現(xiàn)在金國尚有時間殘喘,等蒙哥、忽必烈統(tǒng)一蒙古之時,也就是金國滅亡之日?!?p> 最后一句話,仿佛是一聲驚雷,將數(shù)人都驚呆了,半晌,郝經(jīng)才道:“李總管之語切中要害,但這豪強之勢自古就有,如同是一個怪圈,任何一朝的興亡,都少不了它的影子,不知李總管可有破這怪圈之法?”
李思業(yè)暗道:“若論學問、思想我是比不上你,但我卻比你多了八百年的歷史經(jīng)驗,這就是你比不上我了?!彼Φ溃骸叭酥灰衴u望,就會有zhan有,就會有強弱,這是社會進步的動力,豪強也是隨之而生,不過是強弱過于分明,這并不可怕,只要把它的發(fā)展方向限制住,它也就無法興風作浪。關鍵不在豪強,豪強只是表象,卻不是問題的本質(zhì),‘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任何一個朝代都逃不過興始衰亡,這才是真正的怪圈。我以為要想破這個怪圈,只有通過權(quán)力制衡,用公平法制才有可能。”
李蹊雖然不想聽他謬論,可是耳朵卻沒有塞住,李思業(yè)的話自然一字不漏地都聽到,他聽見李思業(yè)說到法制,便實在忍不住插口駁道:“李總管認為要公平法制,可是我世宗所定之律法,不用重刑,也不求寬仁,無論百姓王侯,都一律平等,刑部全年斷死罪者,或十七人,或二十人,這等法制清平局面,只有貞觀年間才可以相比,為何卻只是曇花一現(xiàn),沒有能破除你說的那個怪圈?!?p> 李思業(yè)見他又開口,便冷笑道:“這就是權(quán)力制衡不到位了,法由皇帝來制,也可由他來廢,若遇明君,則是國之幸事,若遇昏庸之君,那就是國之不幸了,如此,國之興亡都決定于一人之手,國家安能長治久安,我以為唯有廢除君王專斷之權(quán),讓全體民眾來共議共決,方才是穩(wěn)妥之道!”
李蹊早聽得臉色大變,血涌上頭臉,臉變得通紅,猛地站起來,手顫抖著指著李思業(yè)怒斥道:“你眼中可有君臣倫常,你這等悖逆之話也能說得出口,可知那是要、要滅九族的。”說完他一摔袍袖憤然而去。
郝經(jīng)也聽得臉色微變,急問道:“李總管之言可有出典?”
李思業(yè)見他問得鄭重,忖道:“自然不能告訴你這些是來自后世,惟有托古人?!毕氲竭@,他心里有了定計道:“我少時曾到過極西之地,在那里也有一大國,喚作大秦,秦漢時就已立國,其國就是采用了一種‘君主議會制’,由君主和議會的長老共同管理國家,軍隊是國家的,不歸君主私有,同時君主的權(quán)力還受到議會的制衡,議會的長老又由社會各階層選出,代表他們掌管國家權(quán)力,所以大秦國能立國千年至今而不倒,也是這個原因?!边@里李思業(yè)故意混淆了東西羅馬,也是欺郝經(jīng)不知。
郝經(jīng)爛熟《后漢書》,書中有記錄西方確有大秦國,暗忖:“自秦漢以來,中原不知換了多少王朝,遭殃的還是百姓和漢文化,若真能建立一個大秦那樣的制度,讓我漢文明也能穩(wěn)定延綿千年,這是何等美事?!毙睦锵胫?,眼中不禁流露出悠然向往之色。
李思業(yè)看在眼里,心中暗喜,他道:“我也有心宣揚這種制度,但任何制度的建立,首先是要開啟民智,我想聘二位到我山東去做督學,不知二位可有意一行?”
郝經(jīng)和李哲對視一眼,欣然道:“如此,我等愿隨李總管一行?!崩钏紭I(yè)大喜,又怕他們反悔,當下取紙寫下聘書,鄭重交予二人。
突然,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思業(yè)微微一驚,只見隨自己來的振威軍校尉闖了進來,他急聲稟報道:“大將軍!不好了,我們府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