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濬果然為了李婳妹在廣德宮平安產子將行程延誤了三月,這是居守陰山的第二月,一切都與往遭無異。只是玄英時而會帶了李婳妹的旨意來,請自己前去坐坐,一來二去便也有了交情。姑母的信及時而來,此一封已全無從前的戲謔調侃,沉沉字眼滿是擔憂。原來姑姑也是因“立子去母”焦慮,馮善伊依著自己對拓跋濬近日的了解與關注道明她與雹子不會湯這一次渾水的緣由之后,匆匆將信送出。這事過去十幾天,她恰也忘記了,至了一日天氣格外好,她聽說行宮的御花園花開得也格外好,這聽說也是源自李婳妹,前幾日拓跋濬領著她前去游逛,事后李婳妹便原原本本道了出來,云是自己男人如何如何貼心來著。馮善伊想是如今春景確實好,便欲帶著小雹子與馮潤同去。
前去馮潤屋里,見往日精神明麗的她蒙被子躲了床里發(fā)抖。她起先是以為孩子病了,再一掀開被子卻見馮潤滿臉分不清是淚還是汗。她捧起馮潤臉蛋,拿自己額頭貼了貼,并不覺得發(fā)熱,于是帕子蹭著汗問她:“壞事做多了,起噩夢了吧。”
馮潤有些氣短,水珠掛了眼睫上:“做了個噩夢,見母親被人綁在臺子上要殺頭?!?p> 馮善伊不過心地聽著,從柜子里選出干凈的衫衣自往她身上套:“我干了什么,要你這般恨我。夢里都想我死?!?p> “沒有。”馮潤再成熟懂事,也終究是七八歲的孩子,聽得母親這么說,眼圈里直滾淚,“潤兒不想你死?!?p> 淚珠滾燙了滿手,馮善伊這才覺不對,揚起頭來端看她:“我這不好端端的嘛。你那是夢。”
“殺人的是我,要死也是我。不能是娘?!瘪T潤徑直哭起來,兩肩抖如窗外風中野花。
馮善伊笑著搖頭,還真是混亂的夢,從前說不過這丫頭,眼下只道是難得教育她的機會,于是給她擦干凈了臉,系著云扣道:“所謂子不教,父之過。你要是做了錯事,自然要我擔待。你若想你娘多活個三兩天清閑,就給我老老實實別出岔子?!?p> 馮潤也不知道自己聽明白了多少,點了頭,由母親領出屋,滿園春色正是宜人,小雹子正蹲在池側隨方媽撲蝴蝶,笑聲朗朗,不一會兒又跑回來捧了滿手的石子,說是從后井撿了幾顆帶紅彩的吉石。
馮善伊笑笑,果真見幾塊閃亮的鵝卵石印著血絲紅跡,自覺確也是吉祥如意的兆頭,把在手里握了握,又領著馮潤進了花壇子里,掐了朵蘭花別在馮潤發(fā)中,幽幽念著:“你很小的時候,你干媽還有好些人都說你是美人胚子,我起先不信。如今越發(fā)覺得她們有眼光?!瘪T善伊說著收起笑色,平添一抹淡淡的罔色,“可惜你干媽看不到了?!?p> 馮潤眨眨眼睛,牽了母親的腕子,言得平聲靜氣:“娘,我爹爹不是雹子的爹吧。”
馮善伊愣住,花盤揉爛在掌心,不知該說什么。
“我爹爹是不能說的人嗎?”馮潤又道,從小她就沒想明白這個問題,方媽和綠荷姑姑也都避著回應。從前她和雹子一樣沒有爹爹,如今雹子有了親爹,可這個親爹怎么看著都不像自己的父親。所以也會迷惑,自己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馮善伊看著女兒明透的眼睛,早在當年文氏將她托付給自己的瞬間,她便想明白了前前后后,還有當年文氏的話。她的父親只有一人,確也是不能言道的那個人。她從沒有告訴赫連自己心甘情愿收下這孩子的心意。因為她是,那個人的孩子。
她蹲下身來,將馮潤攬在身前,聲音壓了很低:“娘跟你說的所有話,你只需記在心底就好?!?p> 馮潤垂首,雙臂張開,緊緊擁著她的頭,感受到母親體內所有的顫抖,而后重重點頭。
“娘在成為帝妃之前,曾經遇到一個人。他是你的父親,可他已經死了,成為這個帝國諱莫如深的記憶?!睗M園的絢爛終會消敗成腐爛的枝葉,逃不過零落成泥的命運,馮善伊微微笑起,似憶起梅花如雪下那個月白色的身影屹然獨立,“你要同娘一樣,將他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不能讓任何人窺見。這樣我們才能夠攜著你父親的意志活下去?!?p> 馮潤心有酸楚,終于從母親言中證實了那個人,可是卻痛得厲害。她咬唇,探下目光,聲音在抖:“他是不是躺在云中山陵你常去看望的那個人?!彼狡鹱靵?,第一次展現(xiàn)出一個年幼的孩童所該擁有的天真的委屈:“原來,一直在我們身邊?!?p> 綠草凄凄搖曳,馮善伊唇邊輕輕抖出混沌的笑意,試圖微笑著點頭,微笑之后卻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面對。她曾經多么希望她便是她和那個人的女兒,如果真是那樣,她會拋去所有的雜念,一心一意死守云中,日夜陪伴著他,一家人廝守。然而如今,她又是多么慶幸此時的馮潤只有七歲,七歲的她,還沒有那么許多深刻的思考??傆幸惶?,她會滿帶哭顏地跪了自己身前,痛心疾首地垂問那個人曾經是皇帝嗎?她的父親,那個曾以天子冠名的先帝,為什么不是葬在皇陵,而是丟棄了遙遠的云中山宮。她還會有許多不能理解的是是非非。
池邊小雹子摔痛了腿,正抱著方媽胳膊哭鬧著不起,聲音傳入這邊。馮潤放開母親,看去小雹子,目中發(fā)緊,她徑直跑過去,狠心拉起了小雹子,壓低了聲音訓斥:“不準哭!你是要成為皇帝的人,不準這么沒出息?!?p> 這話,不僅驚了方媽。方媽聞聽忙將小雹子抱回懷中繞道離去。身后馮善伊愣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步上去。她站在馮潤身后,見馮潤盯著池塘中倒影而出的人影沉靜。池中隱約濺起漣漪,由風散去。
“縱然父親便在山宮,我也不想回去了?!瘪T潤哽咽了聲音,悠悠仰頭,目中全是翻滾的淚,“我不想死后也被葬在那樣荒涼凄慘的地方。我要出去,去看惠裕師傅言中大千繁華世界!”
春風為何這樣凄厲,吹得人生疼。半刻恍惚后,馮善伊拉過她一只腕子,牽著她由池邊走上石橋,悉聲勸道:“所以,你就那么想靠小雹子活得出人頭地。”
“他不是皇長子嗎?母憑子母,我們難道不能依靠他嗎?”
馮潤簡單的思維中只能容下一個“母憑子母”從而雞犬升天,再容不下其他。
“一旦小雹子被立為儲君。你和他都會立時成為孤兒。”馮善伊并覺得女兒單純的想法有什么不對,怪只怪魏宮的殘忍不是常人所見所聞那般,她握緊了馮潤的腕子,笑了一聲看她,“做孤獨的太子,真的適合小雹子嗎?沒有我,你們依然可以嗎?”
馮潤愣住,從未將一雙眼睛睜得如此透亮。
“我希望李御女能生下當朝的皇子,這樣我們一家人才能度過暫時的劫難。只要活著,才會有數(shù)不清的機遇。”馮善伊從前覺得同她說些還太早,如今才知遲遲不說,恐怕才會扭曲了這孩子的心性。
“娘?!瘪T潤的腕子跌了下去,淚含得飽滿,忽得落下,“我竟是害慘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