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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歲

跋涉篇二十 終

千歲 九宸 2485 2011-05-02 01:08:17

    安能寺矗立云中西地,與宮陵依山而隔。晨鼓昏鐘之音,大多能散入宮中。然而即便是近在一山之間,多年來亦如天涯相隔。安能寺每十年會遣眾僧入陵做一場祈福的法事,最近的一次恰恰是在去年。奉陵之妾,入宮陵后,自當(dāng)與世隔離,那一次法事,馮善伊依然是閉在后室潛心修養(yǎng)。卻聞得有老僧在宮陵中散盡謠言,于是命人重罰。然而,那老僧卻不曾死心,只求一見,竟以自殘相逼。

  車落寺前,綠荷先去寺中打點(diǎn)妥當(dāng),半柱香過后,前來掀開車帷,引素衣蒙面的馮善伊落車。碩大的斗篷將她由頭到腳遮掩,錙色黑綢委地而過。前來接應(yīng)的小和尚在她入寺后將寺門緊閉,綠荷亦謹(jǐn)慎守在門院之前。

  越過中殿,穿柳拂枝,入得閉室,皆是由黑賬蓋蔽。身后小和尚無聲退去,馮善伊推開室中一展素簾,見到簾后案桌供奉著佛龕,兩側(cè)香煙裊裊。她自蒲團(tuán)間跪下,合什雙手默聲祈念。

  她并非誠心向佛之人,只入得此間,心竟也隨之靜寂,平添了幾分出世情懷。

  佛龕后渾厚聲息漫出,聲聲言著:“漢,有賢妃班氏求避宮禍自請奉陵長信宮,以死為期。亦有妖后趙氏獲罪而廢,遣配延陵守園,不忍孤苦含恨自盡。夫人您一奉寢宮年歲換,豈是棄趙后孤恨,從班氏之賢?”

  馮善伊未抬眼看去,只轉(zhuǎn)了轉(zhuǎn)佛珠緩道:“欽安院福淺命賤,自沒有趙飛燕的金玉貴命,更比不了班婕妤慧淑智睿?!毖粤T抬起雙睫,見到身側(cè)已落了赤色僧衣。她平靜望去,凝著身前人影,止息了半刻,將手中佛珠一擲,總算可以不必那么裝沉穩(wěn),原型畢露道:“您別拿文縐縐的話考我,答得我滿頭汗。哥哥?!?p>  “你能守規(guī)矩說話,恰也駭了我一大跳?!瘪T熙忙扯下僧衣,連走至她身前,大掌自她雙肩握起,寸寸握緊,“好家伙,十年不見,竟也長出眉眼來了?!?p>  “屁話。姑奶奶打一出胎就有眉毛有眼的?!瘪T善伊一時惱火。

  馮熙抽出扇柄敲緊她額上:“這滿口跑臟字是同哪個學(xué)的?!?p>  “誰知道。”馮善伊奪過他扇子,自甩了開,瞧著面上山水圖跡,“我如今粗俗了呢?!?p>  “你也沒高雅過一回?!瘪T熙掐滅一束燭火,幽幽道,“我見軍中遣奴個個揣著金銀玉器,都是從前馮府的規(guī)格。初還納著悶不敢信,直到見花弧手里你那木蘭花。爹爹送你的生辰禮,你乃當(dāng)真大方!”

  “不大方,又怎勾得來我這小氣哥哥?!瘪T善伊笑笑,自佛龕后望了望,拉回他袖子,“難不成你是那惠裕,論說是想勾搭見我,倒也高調(diào)了些?!?p>  “屁話!”馮熙立時擰直了眉,“你哥哥我天下第一美男,怎會是那糟老頭?!?p>  馮善伊好笑著看緊他,慢悠悠:“原倒是同哥哥學(xué)的?!?p>  馮熙將身子一讓,挑起半扇簾,飛搖的白幡映出昏燭落影。馮善伊自抬步而入,見得漆墨案臺之側(cè)的背影骨瘦佝僂,形如燭火將燼的殘敗身軀顫巍。那老僧背對她而立,聞得步音,握緊手間木杖,蹣跚轉(zhuǎn)過身來,堂風(fēng)漸起,夾柔虛光顯露出爬滿皺紋的黝色面容,最驚并非鶴發(fā)頹顏,而是他目下半指左顴骨處刺了豆大的一個“犬”字。

  刺配云中嗎?

  馮善伊將袖中素綢擲于地間,漠然踏過,無所謂地笑著:“聽說你寧死也要見我?!?p>  惠裕笑:“只可惜,夫人最終想見得是答案,而非老僧?!?p>  “我這人,好奇心重了些。”馮善伊甩了甩袖子,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那六個字的答案嗎?”

  “煩娘娘抬起手來?!?p>  燈火盡滅去,馮善伊轉(zhuǎn)過身來,聞言,便真的將手伸了出去......

  ***********

  興安二年冬,拓跋濬欲立文氏為后,然鑄金人失敗,不得立。亦是這一年冬天,馮善伊命人

  自安能寺請回一尊半身佛像供奉入后殿,日夜虔拜。轉(zhuǎn)年春期,拓跋濬巡南,覓得一位佳人,生得花容天姿,于是收入行宮,封為御女。

  在血洗的平叛,無盡的爭鋒之后,處于盛世極權(quán)中的平城伴隨大魏宮景重起絲竹鳴樂,載著千秋萬代的太平之夢復(fù)歸沉靜。而在遙遠(yuǎn)的云中偏隅,沒有樂聲,沒有宮鳴,沒有一世昌盛的姿態(tài),沒有一片宮景的繁榮,只有拋去雜念日復(fù)一日的沉聲誦念,妙法蓮華經(jīng)之后,是一個女人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宵衣旰食臥薪嘗膽。

  然而寧靜淡泊并非絕望從生的悲涼心境,它是在理智與欲念博弈之下的持衡,是困步于被動斗爭中一種無關(guān)乎輸也無關(guān)乎贏的正存法則。

  檐下雨霧蒙蒙,風(fēng)盈起麻衣素服。綠荷換下一盞燈,擒筆捅了捅睡在蒲團(tuán)上的女子,不見反應(yīng)仍是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去連連打開數(shù)扇窗,潮濕的冷風(fēng)逼入。嘩嘩的雨聲噪雜入耳,夢中女子喃了喃,以袖掩耳:“乖綠荷,我就睡下半柱香?!?p>  綠荷忙俯了她身前:“都三株香了,再半刻惠裕師傅即是要來查驗?!?p>  馮善伊抬了一只眼,哼唧:“我背到第幾卷了?”

  “首卷才背下一半?!本G荷好心好意提醒說,“您堅持一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讓我滅六欲,吃齋念佛,粗布麻衣也就算了?!瘪T善伊掙扎著坐起,接過綠荷遞來的參茶,“如今還不讓人睡覺了。你去跟那怪老頭說說,我不當(dāng)哪門子皇后了。這天下愛給誰給誰,你讓他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我死活不干了?!?p>  “惠裕師傅說了,三月為期,若還見不得進(jìn)益,不用您趕,他自己走?!本G荷嘆了一口氣,架起她,把經(jīng)卷抬了她眼前,指間一掃,“夫人,到這了。世尊,我今無復(fù)疑悔,親于佛前——”

  “我今大疑悔,不當(dāng)于佛前。”馮善伊推開那經(jīng)文,暈暈乎乎道,“你跟老頭子說,不等三月了,我這一輩子都沒得進(jìn)益了?!?p>  雨聲漸近,夾雜木杖擦過地磚的聲音,赤色僧衣飄于門外,惠裕緩緩行入,衣尾尚沾著雨滴,他將木杖重重?fù)袅说亻g,冷笑了笑。

  惠裕緩入另側(cè)蒲團(tuán)艱難而坐,顫抖的指節(jié)攥過佛珠,盯著馮善伊,徐徐念來:“進(jìn)益與否,當(dāng)在老僧之念。今夜默不出三卷,明日仍然不得食,加卷——”

  “師傅,我進(jìn)益了?!瘪T善伊忙道,趕在他加卷添經(jīng)前匆匆念,“當(dāng)真進(jìn)益了?!?p>  惠裕稍一抬白眉,幽幽出聲:“爾時無數(shù)千萬億種眾生,來至佛所、而聽法?!?p>  馮善伊提了口氣,接而念著:“如來于時,觀是眾生諸根利鈍,精進(jìn)、懈怠,隨其所堪、而為說法,種種無量,皆令歡喜、快得善利......”

  “諸天人眾,一心善聽,皆應(yīng)到此、覲無上尊?!?p>  “我為世尊,無能及者,安隱眾生,故現(xiàn)于世......”

  我為世尊,無能及......

  (一卷北都跋涉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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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wǎng)絡(luò)完結(jié)文:《昭然天下》《后命》

  出版文:《皇運(y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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