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滄州被圍有多久了?城中糧草還夠支撐多久?百姓有沒有被疏散?城中守軍還剩多少精銳……”明末急切地打斷他,神色怒急的問道。
之前她帶兵去白牛峽去的時候,滄州的大部分守軍就已被臨時調(diào)走,可是誰想白牛峽的守軍將領(lǐng)方振洲居然在她開赴之前就已經(jīng)投敵叛變,并協(xié)助忽顏衛(wèi)在白牛峽兩側(cè)的山谷上設(shè)下埋伏。
白牛峽位于禾巾寨的東側(cè),是一個長約十里的狹長通道,明末在禾巾寨擊退了忽顏衛(wèi)之后,便令方振洲駐扎在此,然后自己回滄州集結(jié)大軍前往白牛峽內(nèi),試圖把西丹人拒在白牛峽之外,以減輕滄州城的壓力。
她聽聞方振洲是邊境上有名的將領(lǐng),穩(wěn)重老練而又忠心耿耿,因此一時大意,連斥候都沒有派出,十萬大軍直接進入了白牛峽。
誰知她的大軍一進入峽谷腹地,就立刻遭遇了兩側(cè)山谷行滾下來的巨石攻勢,半人高的巨石如同聲勢浩大的洪流“轟轟”直下,一時之間,兩側(cè)的山坡上不見半點其他顏色,只有鋪天蓋地的灰色石流,以極快的速度沖入蜿蜒行徑的大軍中,片刻之間便沖散了她的中路大軍。
當下便有數(shù)以萬計的將士被砸成肉泥,嚴謹?shù)年犖橐脖环指畛闪藘啥?,一直走在隊伍前面的她根本無從指揮,數(shù)不清的巨石源源不斷的從峽谷兩側(cè)滾下,士兵們避無可避,只能丟盔棄甲,抱頭鼠竄,峽谷中一片鬼哭狼嚎。
巨石攻擊之后,西丹騎兵忽顏衛(wèi)突然如同厲鬼一般出現(xiàn)在山坡上,高舉著手中的大刀,裹挾著雷霆之勢直直沖下,如同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切入軍隊的要害,在如鬼神一般所向披靡的西丹鐵騎兵面前,十萬大軍丟盔棄甲,隊伍瞬間分離崩析。
她萬萬沒有料到一直對封國一片赤膽忠心的方振洲居然會投敵,更沒有料到本國的領(lǐng)土會在一夕之間就變成異族人謀劃陰謀的地方,一時疏忽,幾乎全軍覆沒。
若不是她的近衛(wèi)隊長顏錦舟拼死保護,連她這個主帥恐怕都會被生擒。而一齊帶出去的兩萬滄州守城軍,自然也無一生還。
“將軍回來沒多久,滄州城就被忽顏衛(wèi)所圍。城中守軍在一月前就只剩不足一萬人,全是輕步兵,而且多為老弱病殘,百姓尚未來得及疏散,而城中剩余糧草``````只夠支撐半個月,并且只能勉強供守城的軍士吃飽。”回答她的是自公子無雙來之后便一直立在一側(cè)一言不發(fā)的謝清遠。
他的臉上也收起了平日在她面前玩世不恭的神色,深不可測的雙眼中有著難以辨明的復(fù)雜情緒。
“援軍呢?為何沒有援軍?!”明末大聲地問道,被圍一個月之久,就是從京師調(diào)軍過來,時間上也是綽綽有余了。
回答她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公子無雙和謝清遠相互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的選擇沉默不語。
“怎么不說話了?京城有沒有派援軍過來?!皇上究竟有沒有下旨?”明末見兩人皆是低頭不語,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她面前的二人依然是一言不發(fā)。
她突然意識到,在她臥床養(yǎng)傷,與世隔絕的這一個月里,一定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令得眼前的兩人都沒有辦法親口對她說出來。
究竟是什么?
明末不待二人有所反應(yīng),立刻轉(zhuǎn)身往外跑去,一定有什么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唯獨她被瞞著,沒人告訴她。
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看著她急切沖出去的瘦弱身影,公子無雙清俊的眼中掠過一絲擔憂。
“清遠``````方才是故意讓他知道的吧?”他沉默半晌,才低聲向身邊同樣一語不發(fā)的男子問道。
“她的身體已經(jīng)痊愈得差不多了?!敝x清遠幽深的眼睛有著比公子無雙更深的憂慮,“遲早是要知道的。”
“只是這對末兒來說,未免太殘酷了點``````”
兩人齊齊望向滄州寬闊深廣的天空,一只折翼的黑色飛鳥突然從天空中直線墜落,哀號著跌進了城外的滾滾黃沙之中。
明末不知道自己在這凜冽的風中究竟站立了多久,早春的漠北依然是寒意攝人,城樓上陣陣呼嘯的厲風如利刃一般刮得她的面頰生疼。
冷冷的風滲入她的四肢百骸,刻骨的寒。
可是,還有什么樣的嚴寒,比得上心在霎那間被凍僵時的冰涼。
昨日沖出府才知道,原來在她昏昏沉沉的這一個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不同。
皇上的旨意在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下到了滄州,那幅明皇的圣旨就放在城里議事處的幾案上,上好蠶絲制成的綾錦,朱紅的小楷,端端正正的幾行字,卻字字驚心。
“``````亡國之臣,敗軍之將明末,剛愎自用,狂妄驕奢,妄自尊大,有負皇恩``````削去鎮(zhèn)遠大將軍一職,即刻交出帥印,流放滇南`````”
原來,無雙和謝清遠沒有說出來的就是這句話,她早已不是什么將軍,甚至連平民都不是了,只是一個萬人唾罵的罪臣,一個無能的敗軍之將。
在一個月前圣旨就已經(jīng)下到了滄州城,奪去帥印,流放滇南。
其實早該想到,一個沒有任何身家背景的將領(lǐng),打了勝仗便是運氣,吃了敗仗就要安心的接受最嚴厲的處罰。
就像宿命一般無法抗拒。
只是,世事太過變化無常。
就在兩個多月前,她在禾巾寨大破敵軍后,皇上還連下三道圣旨,封她為鎮(zhèn)遠大將軍,從京城調(diào)撥十萬大軍供她調(diào)遣,賞甲胄,賜寶馬,讓她一夕之間從一個罪臣之子躋身為人上人。
那是何等的榮耀?
只是,皇家賜予的榮光最終也還是如流星般短暫,一朝失利,便是永遠的罪人。
無雙,你是知我放不下,所以才沒有在我病重時把這一切告訴我么?
原來你也知道啊。
權(quán)力的滋味如此鮮美,讓人一沾染上它便終身都成為它的奴隸,讓人一沾染上它便再也無法放手。
只是皇家的殘忍,永遠都是如此威嚴而冠冕堂皇,讓人連嘆息的余地也沒有。
“末兒,外面風大,跟我回去吧。”一件厚厚的羊皮大氅輕輕覆再了她肩上,瞬間阻隔了呼嘯的西北風,讓她頓時覺得心頭一暖。
是無雙的聲音,他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后。
“你也不小了,應(yīng)該知道做錯事就要承擔罪責。不只是你,任何人吃了敗仗,丟了這么多士兵的性命,朝廷都是要處罰的,你不必太過在意了?!睙o論何時,他的聲音總是溫潤如一池碧水,讓人覺得從心底的寧靜。
“無雙,你說我們封國有天下最肥沃的土壤,最富足的國力,最聰明的腦袋瓜,但為什么跟連飯都吃不飽的西丹人打仗,仍會輸?shù)媚敲磻K?”明末瘦削的臉上有著公子無雙看不懂的神色。
“因為我們有一個天下最愚蠢的朝廷。”不等公子無雙回答,明末便冷笑著說道。
公子無雙臉上浮起無奈的神色,“末兒`````”
“圣旨都已經(jīng)下了這么久了,我還好端端的站在這里,無雙,你一定是采取了什么措施對么!滄州是最后一座可以作為根據(jù)地抵擋西丹人的城池,不是到必要時刻朝廷不會丟棄??墒潜粐呀?jīng)這么久了,仍沒有援軍到來,說明朝廷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滄州城,無雙,你們一定做了什么對不對?”她是天生的將領(lǐng),對時局有著如鷹婺一般的敏銳直覺。冷靜了思考了片刻之后,她一言指出了關(guān)鍵的問題所在。
“不錯,公子已經(jīng)公然抗旨,拒不把你交出,在這里,你仍是最高統(tǒng)帥,隨時都可以指揮城里的軍隊上陣抗敵?!?p> 謝清遠的聲音突然從身側(cè)的轉(zhuǎn)角處傳了過來,這個平日讓她格外討厭的慵懶聲音,今時今刻卻讓她覺得異常親切。
“原本不知道沒有把你交出去京城那邊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我們做過最壞的打算,即京城派人過來攻打滄州城,捉拿你這個敗軍之將,屆時,將會是真正的腹背受敵?!敝x清遠背著手從城樓的另一端緩緩走過來,臉上掛著淡然的微笑,無論何時,他說話的聲音里總是透著一股子漠然和漫不經(jīng)心。
“那現(xiàn)在形勢如何?”看著慢慢走近的謝清遠,明末的臉色有些發(fā)青,她萬萬沒有想到無雙居然會為了她公然抗旨,這罪名可大可小,但是最起碼的是,他的爵位必定會保不住了。
她抬頭凝視眼前玉樹挺拔的俊逸男子,心底有一股暖流如同如同三月的和煦陽光,一下子滑過心底最陰暗最冰寒的角落。
無雙,你可知你一直是我年少的夢境中,永遠不曾熄滅的一縷火光?
“直至前日我們才從派出去的探子那里得回消息,原來京城的傳言,竟然是滄州守軍在敗將明末的率領(lǐng)下,已經(jīng)叛國投敵?!敝x清遠苦笑了一下,連他都不得不佩服那些人的想象力,“也就是說,在所有封國人的眼里,滄州城已經(jīng)不再是封國的領(lǐng)土,而是一座落入西丹人鐵蹄之下的淪陷之城?!?p> “叛國投敵?”明末震驚,胸腔之中有股如驚濤一般劇烈的情緒就要洶涌而出。
居然又是這莫須有的罪名!當年爹正是被冠以這樣的罪名而被操家滅門,而今,又輪到她了么?自詡天下最清白的封國朝廷,到底要殺掉多少忠良,誣蔑多少朝臣,才能夠有罷休的一天?
“朝廷可有派人過來查看?滄州城就好好的擺在這里,封國的旗幟至今仍在城樓上飄著,大敵當前,為何如此草率就放棄地理位置至為重要的滄州?為何連實情都沒有查探清楚就作出這般重大的決定?這當中是不是另有隱情?!”明末按捺住心中噴涌而出的悲憤之情,沉聲問道。
只是憑幾句謠言就放棄滄州?也決不會只是如此簡單。
“父皇已經(jīng)于半月前駕崩,現(xiàn)今朝政全由緒王爺主持,而皇位,至今懸而未決。”回答她的是迎風而立的公子無雙,他臉上看似平和的笑容里有著無奈的苦澀。
他如何不知朝廷此舉太過草率,只是,宮廷斗爭如此復(fù)雜,所謂的抗旨不遵只是個借口,想借此機會把他這個二皇子困在滄州才是真。
自古外擾便是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利的大好時機.
早在他離京來邊地的時候,京城就已經(jīng)暗潮洶涌,皇上病重,而儲君未立,朝中官員紛紛依附于他們認為有希望登上皇位的皇子,拼盡平生積累放手一搏。
而他的那些平日見了他畢恭畢敬的皇弟們,恐怕也都找好了各自的幫手和靠山,只等皇帝一死便馬上開始動作,京城小小方寸之地,這些天已經(jīng)不知道積攢了多少算計與陰謀。
為了那九五之尊的寶座,一個小小的滄州城又算什么?在他的那些手足兄弟看來,只要能夠把他擋在邊塞,付出再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生在皇家,手足親情,早已淡漠如水。
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搭在他的手上,明末靜靜的看著他,眼中安慰的神色讓他的心頭一暖。
“滄州被棄,并不是因為將軍吃了敗仗,公子公然抗旨不遵,也不是因為將軍是罪臣之后,朝廷用人難免起疑。而是因為公子是所有皇子中,最適合繼承皇位的人選?!敝x清遠淡然道,“若真要怪,也只能怪公子太過賢明,太過禮賢下士,太過具有威望,懷壁其罪,即使對皇位根本沒有興趣,也難免成為覬覦皇位之人的眼中釘?!?p> “滄州已經(jīng)被朝廷舍棄了,而在聚滄州三百里的惠陽正在連日加固城防,作為朝廷重點布防的重鎮(zhèn),”謝清遠詼諧的笑了一下“如今滄州成了沒娘的孩子,西丹人在城下虎視眈眈,進無可進退無可退,不能不守城,可是守住了,又不知何去何從?!?p> “惠陽?!”明末吃了一驚:“那惠陽城方圓不足二十里,且城樓陳舊腐朽,如何能抵擋西丹人的如狼虎一般的忽顏衛(wèi)?那朝廷又派的何人去守城?”
“朝廷派出的是大哥?!惫訜o雙秀眉深斂,輕輕說道。
他們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君可載已經(jīng)奉命率二十萬南方軍前往惠陽,看來封國果真氣數(shù)未盡。
明末的臉上一陣錯愕,大皇子君可載?
居然把鎮(zhèn)守南疆的他調(diào)來駐守惠陽,棄有圖南國虎視眈眈的南疆于不顧,把封國最后一張王牌調(diào)到漠北。
她終于相信朝廷是真的把他們?nèi)訔壛?p> 而無雙呢,一心救國,為抗敵之事在邊疆荒涼之地四處奔走,卻無端遭到那些個只會在京城安享榮華的皇兄猜忌,被困在這邊遠的滄州城,連皇上最后一面都見不著,他雖然嘴上不說,心里也必定是不好受的吧。
如此冰冷殘酷的權(quán)力之爭。置江山社稷于不顧,置兄弟情誼于不顧,置封國幾千萬百姓的生死性命于不顧,費盡心機只為奪取那至高無上的寶座,視天下蒼生為芻狗。那些處心積慮想要對付無雙獲取皇位的人,不怕愧對打下這江山的先祖,愧對自己的良心么?
她看著公子無雙俊秀的側(cè)臉,暗自握緊了雙拳。
無雙,我只恨不能手刃那些令你難過傷神的人?。?p> “如今我們都已被逼上梁山,滄州城守不守得住都仍是個問題,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城外的西丹人即使不發(fā)動任何攻勢,只要在城外圍得一個月,滄州城里所有的人包括我們在內(nèi),也都得餓死?!敝x清遠慵懶的聲音永遠都找不到一絲慌亂,即使在說著如此沉重的話題的時候。
“西丹人已經(jīng)圍了滄州一個多月?”
謝清遠點點頭,“在這一個月里他們發(fā)動了大大小小幾十次進攻。但滄州原本就是西北要寨,建造城基的長條石全部采用的是弗山石,城墻十分穩(wěn)固,憑借天然地理優(yōu)勢,易守難攻,因而西丹人這一個月來的進攻均以失敗告終。”
“而且自古兩軍交戰(zhàn),十而圍之,滄州被圍達一個月之久而不破,除了方才清遠所說的原因外,我猜測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西丹人也沒有找到不損己方兵力而破城的方法。”公子無雙也稍稍收斂的情緒,接過謝清遠的話繼續(xù)說道。
“所以,若是僅僅守城,即使是十萬對一萬,我們不是完全沒有勝算,這個道理他們自然也明白,所以每次發(fā)起進攻,也只是小打小鬧,隔靴撓癢,不敢真的硬碰硬,因為他們的人數(shù)也不多,而后面的戰(zhàn)線還很長,斷不會為了一個滄州城折損自己太多兵力,因而這些天都一直在僵持著。”
謝清遠表示贊同的點點頭,接著說道:“只是如今這看似平和的局面就要被打破了,城內(nèi)糧草已經(jīng)不多,多戶百姓都已瀕臨斷糧,前兩日便報上來有兩個人被活活餓死,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苦苦守衛(wèi),軍士們也疲乏不堪,士氣低落,尤其是得知滄州已經(jīng)被棄之后,更是完全喪失了斗志,在我看來,滄州被破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