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字的主人心眼不大。七先生評論,天地日月不能天天擱在炕上,它們不好嗎?徐桂陶站在詩人的立場上說,那是大伙的。再美的藝術(shù)再偉大的自然永遠(yuǎn)抵不過對人類的愛,這愛屬于私有財(cái)產(chǎn),狹隘而偉大。
千翻萬轉(zhuǎn),九曲回腸,這些撕心裂肺的隱忍和呼喚是最酸楚的苦難,一定與一個人有關(guān),他高大,熱衷政治,有感情,很果敢,還有?哦,他是一位會寫詩的師爺。有詩為證:
四月風(fēng)
洗臉時
額吉從鏡子里出來看我
思念的淚水奔出眼眶。
上班時
與楓樹上的山河合影
那是阿爸的年齡與剛強(qiáng)
四月風(fēng)從北方蘇醒
綠了南山的墳崗
春天從往生者的腳印啟程
鳥的花瓣千聲萬聲開遍家鄉(xiāng)
活著的時候我的祖先
趕著牛羊?qū)⒚恳淮缤恋赜H昵
住進(jìn)大地,為草為神
照顧子孫的愛情和草原的詩章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三日
四面磚墻,墻里五間青磚瓦舍,右邊一個倉房,后院一個豬圈。院心的白菜、蘿卜、豆角在秋天最后的日子里一天天退縮。一米寬的甬道被八先生的娘打掃干凈,一根草都沒有。地里也沒有,她怕那些草進(jìn)入夢里毀了她的日子。今天漫天的麻雀進(jìn)攻他們的房子,從早上一直到下午。那些愚蠢的家伙要將天空叨破,等到露出窟窿又要用各種聲音亂麻補(bǔ)救。今天她腦袋里有萬只麻雀。
老太太將墻邊的柳編制品扶正,給高木架上的蘆葦席撣撣灰,頭疼挺不住就回屋吃了一片去痛片。八夫人說,老這樣可不行,媽,要不您去串門子吧,去趙家圍子看麗珠。老太太說,可憐的丫頭,打二月回門子再沒回來。
八夫人看兒子睡著就放下。邊給孩子系灰尿口袋邊說,媽,要不您也睡一會兒,興許還能夢見麗珠。怕是夢不到啊。說著話,老太太挨著孫子躺下。麻雀停止了爭鳴。
嫁出的閨女潑出的水,婆家是個大家庭,不缺吃不少穿,有啥惦記的?八先生用心勸說。
老太太看不上他。八先生為人和氣,有時和氣到人人得而欺之的地步。他家院子里永遠(yuǎn)聚集著玩鬧的孩子,左鄰右舍的乃至全村的。這些麻雀一樣的小人兒有的骨碌鐵圈,有的拍球,有的跳房子,有的彈杏核,遲遲不走,專等八先生停下編織的時刻。終于他站起身拿起柳盤子到下屋房山跟前的兩棵棗樹下摘果子?;貋恚麑δ泻⒆诱f,小小子,吃幾個鮮棗吧,可好吃了。他又對女娃子說,小丫頭,可好吃了,嘗嘗鮮吧。女娃子們停下格子里的步伐,男孩子放下手中的鐵圈各自取自己的那份,每人一個。
八夫人遞過剛剛蒸熟的一蓋簾萵瓜說,孩子們嘗嘗吧,每天一塊倭瓜,病魔見人哆嗦。八先生遞過來一把柳簽子。大家胡亂擦擦手用黃瓜葉托著吃起來。唉,這萵瓜簡直了!
徐天啟跑進(jìn)院子。徐愛岏比他慢了一步。八先生分給他們每人一個棗一塊瓜,沒人接。孫秀豐喊,八先生,快去趙家圍子吧,快去救大姑吧。徐愛富問,我姑奶要死了嗎?八夫人問,怎么了?徐天福過來問,
我大姑出啥事了?天福媳婦過來打聽,問,怎么了?
徐天牛猜到,說,關(guān)上門是財(cái)主全家,推開門全是日本人。大家聽我說。日本開拓團(tuán)在高力建了農(nóng)場,低價征收莊戶人的土地種水稻。趙家圍子地勢高不能種水稻還沒有被日本人完全占領(lǐng)。屯子的地緊挨招蘇臺河,為了給高力農(nóng)場灌水就建橋豁出河岔子,外號洋橋。招蘇臺河雨季時水深浪大,許多人過河辦事想從洋橋上走。洋橋由日本人持槍把守,他們有電話與縣里甚至和關(guān)東軍司令部聯(lián)絡(luò)。趙家圍子離咱們有 10里地,趕緊救人吧。
大姑不是還有男人嗎?她 24歲,男人比她小五歲。徐桂箏說。
徐麗珠從河西回來后精神就不行了。她的魂還在草原上大家就讓徐海蘭與她親近,等她清醒時說夢里的事。徐海蘭說自己從通遼嫁到徐家屯每天都做夢。夢里的家都是小時候的家。
徐麗珠說,嫂子啊,別擔(dān)心,我沒瘋,我突然一下子 50多歲了是因?yàn)橥砩侠献鰤簟衾镂乙粋€人在幾百年的大荒漠里,沒有太陽沒有光沒有熱,沒有風(fēng)也沒有雨雪和人,我很是惶恐。天啊,我一個親人都沒有,沒有娘親、嫂子也沒有徐天牛。我的心狠勁跳跳出喉嚨。我沒談過對象,也沒結(jié)過婚,怎么一下子 50多歲了?我已經(jīng)過了生育的年齡,這些年我干什么了?我可以沒有男人,可是我需要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啊。
妹妹要找啥樣對象呢?徐海蘭問。
給口吃的,麗珠說,不挨打,能生孩子就行。我什么都能干,不白吃他們。
徐海蘭在房間里哭了一通,然后走入客廳對五先生和七先生說,給麗珠找個人家吧,拜托了。這事就擱在五大夫身上了,因?yàn)樗教幵\病見的人多。他說,徐麗珠是識字的,也得給她找個識字的。人啊,認(rèn)識字兒再壞都壞不到哪兒去。就這樣在年根底兒經(jīng)五大夫作媒人將徐麗珠許配到趙家圍子的老趙家。
她的小丈夫在五個男丁中排行老四。十多歲時得過傷寒,日本人叫腸窒扶斯(腸チフス)。醫(yī)生往老四的肚子里注烏突藥水。有一天日本人說不用治了,家里就給他預(yù)備后事。可他就是不死,也不再發(fā)燒,只是腦袋里的東西壞掉了。五大夫被請去開過幾次傷寒柴胡湯藥,后來也說不用治了。
他看見趙家人畜吃的菜出自一個菜板,土豆除皮不去窩坑,蔥葉洗一下連泥帶水放桌上。老太太問這病怎么得的,五大夫不得不直言,傷寒桿菌隨病人或帶菌者的糞、尿排出后通過污染的水或食物、日常生活接觸、蒼蠅和蟑螂等傳播。南國人早有防備,喝水要喝開水,食物要吃燒熟的,蔬菜要吃開水燙過的。五先生話一說完,趙老爺立馬決定給小四訂婚。問徐家家族中有合適的女子沒,想結(jié)為親家。五大夫想了一通,看看趙家的四合院,立著高大圍墻,大門里前后兩排五間磚房,多個下屋,四角立著四個炮樓,由護(hù)院的家丁提拎鳥槍把守。四少爺與下人處得好,睡覺都跟著伙計(jì)一起睡。每次看完病小四都把大夫送出挺老遠(yuǎn)。等病好了,趕上他趕車運(yùn)糧遇上五大夫會把人送回家。這樣的后生不會錯,何況問起《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里的事沒有打錛兒的時候。還回說這不稀奇,家里的人都知道。
五先生就說,我三伯父有個姑娘叫麗珠。家務(wù)活全會,也識得幾個字兒,就是為人老實(shí)不愛說話。老頭子說,信得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