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1940年陰歷8月第4天，遼北韓州恒發(fā)堂醫(yī)院迎來不尋常的黃昏。管家包金山出院門往西街張望，昨天他請交通員貨郎袁潤民捎的信，一大天人還沒到?！班?，來啦。小伙子，扛車來的？”

　　“抱歉，車?yán)系翩溩??！毙焯炫诬嚵⒃卺t(yī)院大門里說：“大夫，我來抓藥?！?p>　　“請進(jìn)?！惫芗艺f著，將人領(lǐng)到藥房暗室，遞了一缸茶水說，“先喝口水，慢慢說話?！?p>　　“包叔，我五大爺怎么樣了？”

　　“徐大夫坐火車去奉天，手提箱被調(diào)包，搜出手槍，被關(guān)入日本人監(jiān)獄?！?p>　　“絕對是陷害?！毙焯炫Ｕf，“是誰干的？天塌了。五大爺是我家的大樹，幾十口人的。怎么營救，包叔？”

　　“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樹，是天，是五大夫。換臺車回去，等我消息。在曲家住一宿。南山是古戰(zhàn)場，希望漢蒙滿人民團(tuán)結(jié)一致，保衛(wèi)南山，保衛(wèi)科爾沁。對人不露聲色，敵對的要分化。以前除了不啃石頭你啥活都干。必須改，看大局抓重點。五大夫咋說的？”

　　“在薄情的家鄉(xiāng)深情地活著，在悲慘的世界有所盡力。”

　　“佳，你所見到的都利用起來成為你的軍隊。蒙古娃沒舍奶不會走路就開始騎馬了。國外有的少年12歲已成為科學(xué)家、銀行家。仔細(xì)觀察人事，多長個心眼。把五大夫裝進(jìn)你的身體，還有狼。我全力配合。”

　　“不敢說行，一定盡力。包叔，我家去了，您多保重?！?p>　　管家目送少年出門踩單車遠(yuǎn)去。這是五先生最信任的人，十二歲烽火年華，四十里路云和月。他關(guān)上院門低唱：“倒下的是軀體，戰(zhàn)斗的精神昂揚到天明！老了就歿滅，一息尚存不茍活！”

　　“咣咣咣……”有人敲門，暴風(fēng)驟雨跟著來到。

　　“來了。三更半夜的，誰呀？”

　　“看急診?！蹦凶訉γ晒耪Z暗號：

　　“Bid karqin zun garon in hoit hosigo as irejei（我們打喀左來）?！?p>　　包金山請二人進(jìn)門診室。“請坐?！彼f，“徐大夫出診去了，留了方子。夫人，請允許我給您號脈。好！請跟我來婦科檢查室。請換上民服。”

　　“開門！開門！”有人砸門。

　　“這是藥。”

　　“主要成分是？”老馬客問。

　　“益母草、蒲公英、當(dāng)歸和適量的砒霜等，以后還有調(diào)整。從后門走，有咱們的人接應(yīng)。明天還有徐天牛，找到他。來了！”

　　瘦高個子憲警吼道：“一男一女，打關(guān)里來，藏哪了？搜?！?p>　　“沒有?！睗M洲警察說。

　　“沒有?！?p>　　矮胖子憲察跑向后門喊：“站住，開槍啦?！?p>　　高個子喊：“抓活的。”他開了兩槍，同伴倒地。

　　軍統(tǒng)便衣從房頂跑過。

　　“請跟我來?！币粋€工人與老馬客攙著夫人進(jìn)了四合院。一匹蒙古馬打起響鼻。

　　第2節(jié)

　　翌日，蒙古馬拉車從韓州出來一口氣跑了15里。它覺得自己跟新主人已親如家人。它經(jīng)?；孟胱约汉芸斐蔀槿祟?。

　　男人努力縮小身子將左輪手槍掏出一半。

　　眼前的沙石路畫出弧線伸向西北。“老哥，什么情況？”老馬客問。車把式老李說：“這是曲家火車站。往北是三江口、鄭家屯。往南是南山?！?p>　　夫人說：“去南山?！?p>　　男子看看病人，想起包管家的叮囑便叫車?yán)习逑碌?，“左拐?！?p>　　開拓團(tuán)的汽車從馬車旁飛馳而過。媽拉個巴子的！男子心里罵了一聲。離開火車站，離開世界，做個莊稼人。莊稼，種它的是人，生它的是地，養(yǎng)它的是天。從現(xiàn)在起做莊稼人的命就這么定了。

　　蒙古馬又跑起來，車后騰起塵土，遮住楊樹林和高粱地。

　　婦人形容枯槁，唇吻深陷，一路的坎坷把花轱轆車和她顛成豆餡兒。她感到身外之物被天空聚成萬壑群山，搖晃著朝她軋過來，前胸后背跟豆餅一樣。突然羨慕死人，包括父母，他們再不用受罪。大地呀，請裂個口子把我吞下，一個山坡，一棵樹或亂墳崗子，讓我投入你的懷抱……

　　“還有多遠(yuǎn)？”男人問?！安贿h(yuǎn)了。”車?yán)习逭f。“我直么想吐。”女人說。

　　“停車?！崩像R客說罷扶夫人下車來到楊樹底下，背過身。

　　兩個小腦袋從高粱地探出來，大的7歲左右，小的3歲大小，都是齊眉短發(fā)，邊哭邊爬過來。

　　二人掏出手槍，來到攔路者跟前。

　　大的說：“父親是神奈川人，和媽媽來滿洲8年了，去年媽媽病故。本來父親在曲家火車站當(dāng)警察還能照顧我們，前天接到命令讓他跟同事到韓州緝捕兩個人?！?p>　　“槍手把你們送到這？”男子在腦袋里幫她說，“我們從山海關(guān)過來，沿途奉天、韓州、三江口直到鄭家屯都設(shè)了埋伏。軍統(tǒng)、特高課和中共地下黨都在找。有兩個女人，替身和真人，或逃亡國外或潛回東北?！?p>　　婦人想起公公死不瞑目。

　　“啥都甭想，想也由我一個人來?！崩像R客不提伊通滿井鐵路顛覆日本軍列的事。

　　“拜托了，おねがいたします?！苯憬阏f?！鞍萃辛恕！泵妹冒?。

　　婦人向天合掌，胸前畫著十字。老馬客說：“大姐，天塌下來你都別管。快上車?！薄皟蓚€孩子被抱上車，大的下車朝高粱地邊跑邊喊，”お父さん（父親）、お父さん、お父さん……”

　　“孩子，戰(zhàn)爭會結(jié)束的。一定要活下去，無論如何?！贝」媚锷宪?，高粱地響起槍聲。

　　蒙古馬繼續(xù)跑。車?yán)习宄檫^一袋煙后說：“兄弟，我就送到這兒。過了水庫就是巨龍，再往前就是南山，右拐是小南屯，找到徐天牛。后會有期?！闭f罷下道淹沒在東邊的樹林里。

　　“為了活命，咱們得隱姓埋名，忘記過去。你們不能說日本語。大姐，請給她們改名吧。”

　　“姐姐叫百樹吧，妹妹叫千蘭?！?p>　　“你們管她叫媽，管我叫爹。百樹，你在聽嗎？”老馬客說。

　　百樹沒聽，她還生活在逝去的日月里，想起母親教她的詩：“これやこの，行くも帰へるも，別れては知るも知らぬも，逢坂の関。（那有名的從京都到關(guān)東的人，向送完旅人歸都的人們告別，相識不相識的人，相逢的逢坂關(guān)。）”

　　老馬客說：“人世間迎來送往、弱肉強食，強者為王，這是森林法則；秋盡冬來，候鳥遷徙，都是老天爺定好的。改主意也行，要么回去找你爹，要么跟我們到鄉(xiāng)下?！?p>　　馬車?yán)^續(xù)走，婦人想起一句德語，“Kommt Zeit ， kommt Rat．船到橋頭自然直?！?p>　　“我也是好心，怕到屯子出說道就危險了?！?p>　　“媽，爹。”大的說。

　　“媽，爹?！毙〉恼f。

　　“我姓金，金氏。沒名字。五口人，包括馬?！?p>　　“我叫徐天客，通遼的馬販子，聽得懂馬語。在這塊土上應(yīng)該說四口人。記住，媽媽姓金?！?p>　　兩個女孩點頭。

　　蒙古馬發(fā)出聲音。老馬客聽見回道，“千言萬語都憋著?！比毡救说倪\糧汽車一過，金梅說：“會憋死?！?p>　　這里是昌圖，到處是草原氣息。遠(yuǎn)處徐天牛在趕路：

　　突然想念

　　那些飛翔的馬群

　　將最驚心動魄的顏色

　　融入廣袤的冬天

　　在北方，它們以橫跨歷史的

　　速度，氣吞萬里

　　如雷霆電火，若人杰鬼雄

　　將永恒的愛

　　融入天宇

　　呈給我無私的繽紛之夢

　　于是

　　我又想念更北更遠(yuǎn)的草原……

　　這是別人的句子，徐天牛努力控制著情緒。

　　蒙古馬感應(yīng)到少年的位置很開心。它覺得車上的人奇怪，做過的還能忘掉？世上的事只要發(fā)生就不會泯滅。馬不語，鳥不言，旅行萬年的風(fēng)打山上吹過，天河的水落入深谷。鴻雁從貝加爾湖湖畔遷徙，草長鶯飛漸行漸遠(yuǎn)。山河為形，馬骨成石，祖先的毛發(fā)記錄著日月的溫度，良馬每次呼吸都感恩大地的芳香。

　　那是黎明前的黑夜，蒙古馬聞到老馬客身上的味，苦李子味，也是馬身上的味。他撫摸馬背撓它的脖頸子，馬燈下四目相對，他們的心立刻被一種感情觸動。

　　這是一匹母馬，3歲，3歲的馬跟徐天牛的年齡相當(dāng)……

　　眼下，老馬客看著蒙古馬載著重負(fù)，汗液透過毛發(fā)在秋風(fēng)中閃光，嘴里呼著熱氣。他想這就是汗血馬吧，那它的老家一定在蒙古草原。

　　世上的東西有名就有生命，新主人只管叫它紅馬。

　　新主人40多歲出頭，祖籍河北豐潤。清末祖輩5兄弟逃荒闖入關(guān)東，有兩股落戶于韓州鄉(xiāng)下，包括徐天牛的祖父。一股向北定居通遼，以耕地為生。有一股丟了，止于白城子，徐天客家。這少年一到15歲就開始跟人倒騰馬，風(fēng)吹雨打的日月里他積累了醫(yī)馬的經(jīng)驗。他高大白皙，天生機智，頗得買馬的富人和軍士的信任。有一回去鄭家屯送牲口，正趕上從奉天來了一個馬隊。主公是個老頭子，人病了坐騎也病了。徐天客被人請到客棧，他把病人送到糧商大戶家，騎快馬請了恒發(fā)堂的五大夫，看好了老頭子的病，馬也醫(yī)好了。惺惺相惜，同是馬販子出身，老頭子甚是喜歡能救人命的年輕人，立刻收他入行成為保鏢帶到奉天。也把他手下的5匹龍駒帶了去，賞了他家人兩箱細(xì)軟外加一罐銀子，賜予他綽號——老馬客，1915年他正好16歲。

　　老馬客三大愛好，好馬、好女人、好槍。到如今20多年了。他有多少女人無人知曉，只知他見多識廣，寧缺毋濫。

　　他不會趕車。他一向看不起會趕車不會騎馬的人。如今他希望自己是個駕車的好把式。有人幫忙就好了。他怕車上的人受苦，也不知從哪下道。往左看高稞的莊稼漸漸稀少，東一塊樹林西一塊棉地再就是荒甸子。從壟上光禿的豆秧地和蕎麥田可以看出那里割過莊稼。

　　這里原是科左后旗的牧場，蒙古語“常突額勒克”。清嘉慶十一年(1806年)取前兩個字命名為“昌圖”。“常突額勒克”漢語意為“有泉的山崖”。昌圖在秦、漢、晉時期均屬遼東郡北境。唐代薛禮征東來此大勝扶余。公元907年一1125年遼國設(shè)鳳州、安州和韓州。宋朝的徽宗和欽宗被押往黃龍府時路過韓州，駐足三天。金廢州存縣，屬咸平路咸平府。元屬開元路。明時分屬扶余衛(wèi)、三萬衛(wèi)、遼海衛(wèi)，并在境內(nèi)增設(shè)永寧、鎮(zhèn)夷、清陽三邊堡。清屬蒙古科爾沁王爺?shù)挠文羺^(qū)。

　　第3節(jié)

　　遠(yuǎn)離死亡公路，天地仿佛伸手可得，車在山谷里也可緩慢移動。秋色山崖百轉(zhuǎn)連綿目不暇接，一直走一直走，在只有四個人一匹馬的世界不要停下。

　　一個清爽的大音如秋雨穿林打葉般響起，不看內(nèi)容也能感受欣喜和蒼涼的感情。那是從私塾傳出來的，金大姐在復(fù)習(xí)兒時功課。遠(yuǎn)方穿藏藍(lán)色風(fēng)雨衣的徐天牛也在吟誦。鄉(xiāng)野村婦聽過總是側(cè)目而視，只有有道者或瀕死的人才能懂得。

　　“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

　　私塾先生說：“人有死，所有人，死前我們經(jīng)驗了什么……徐天牛你要牢牢記住，然后轉(zhuǎn)述給你的子孫?！?p>　　金大姐裹緊玄色斗篷，把黑頭巾拉低蓋住顏面，手撫《圣經(jīng)》，像嬰孩用初唇接近萬物親吻天地，慈母用手掌撫慰子女擁抱星辰。“哦，感謝主！”

　　這樣溫暖而又寒冷的世界，古往今來，有許多人想讓眾生陪葬，最后被大地收入懷中?！芭?，感謝神！”

　　“好好看管世界，精打細(xì)算，一草一木都不放過?！崩像R客盯著路口。

　　一車人出了巨龍崗，看見西面岔出一條沙石路。碑碣石刻，居中是顏體字——南山。下方有紅箭頭，柳體小字，寫著3里，小南屯。

　　紅馬圓起嘴唇長嘶三聲，它猜他們不知道“南山”和“南屯”是蒙古語、滿洲語典籍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牡孛?。“嗎呀，大下坡！”它四蹄扣緊地面生怕翻仰出去。

　　“天啊!”從西向東，東方無數(shù)山不知始終；極目遠(yuǎn)眺，西邊萬重丘無止無休。兩岸山崖相距10里許，崖岸地表齊平高百丈有余。中間自北向南彎出一條10里寬的河谷，黃墻黑頂?shù)牟莘勘徊菽净\罩。林影背后潛伏著一條河，清波款款，明燭西南。

　　百樹抱緊妹妹。

　　遠(yuǎn)古時山下有一條河，這山是它的左岸。金氏走進(jìn)諾亞方舟的故事，那么這個像上帝之吻的地方也發(fā)生過大洪水。兩岸山崖相距不止10里，興許寬到百里千里，從1000米高的蒙古高原到常突額勒克（昌圖）縣城。

　　老馬客牽馬走上黃泥崗。崗下溝壑對岸生著楊樹，樹枝間筑了鵲巢。墨首黑背白腹的鵲羽清晰可辨。兩只喜鵲見來了侵略者進(jìn)入領(lǐng)空立刻怒罵。蒙古馬聽人說喜鵲窩的樹枝大冬天能燒一天炕，就沖它們嘶鳴。喜鵲“啊啊”亮起嗓子抗議。蒙古馬不再吭聲，直到小南屯。

　　小南屯四戶人家，老李家，老侯家，老周家，外加一個租戶王光樺。傍坡而筑，算不上村落。由于花轱轆車輪開輻斷，大家只好止步。

　　老馬客向村童打聽徐天牛，問有沒有房子出租。

　　男童問：“你們是干哈的？打哪兒來？想干哈？”

　　“我們來找徐五爺看病，打通遼來。”

　　小姑娘把裝棉花的筐撂在地下說：“我五大爺不在家。這是小南屯，你們找錯地方了。”

　　另個男童說：“她叫徐桂芝，芝麻的麻。她爹是徐六先生，外號徐六魔怔?！?p>　　五大夫的女兒8歲的徐桂姝追打著喊，“叫你瞎說，爛舌頭嘴起疔?！?p>　　“能告訴我誰是徐天牛嗎？”

　　徐桂芝說：“找我大哥？他去韓家屯齊賬去了?！?p>　　“是我爹讓你找大哥的？”徐桂姝說，“那你跟我們走，徐家屯神婆家有閑房?！彼虺驐棙湎碌膵D人繼續(xù)說，“就是不知神婆租不租?！?p>　　“好吧，這就去?！崩像R客來到金氏跟前說，“大姐，咱們是一起去徐家屯還是我安排好后來接你們？”

　　金氏指著坡上說：“把孩子們帶到……那里。”

　　“好吧?！崩像R客牽馬來到南坡的窯洞前，打好拴馬扣，回身接母女三人。他說：“百樹，千蘭，好好照顧媽媽，我馬上回來?！?p>　　“只是……”

　　“媽媽手里有槍，不怕死，她不怕死，壞人就怕她?！?p>　　這是地窨子。大部分山里地下，小部分地上，是窮人臨時的居所。無窗門，四處散落著青磚。

　　一個老頭子經(jīng)過，說：“這是古戰(zhàn)場，高句麗的磚，山上有薛禮征東字樣的墓碑。”

　　這是歷史遺址。金氏認(rèn)定無人招她這樣的房客，她也不想招惹是非。為了消停走完最后的日子她掩埋文稿、書畫和親人的紀(jì)念品，把相機送人，將鏡子搗碎。世上的人啊你們再也看不到我的一張照片，永遠(yuǎn)不知道我是誰。我死后埋入南山，活著的日月不會驚擾任何人。她把斗篷系好，將頭巾圍嚴(yán)，在洞外踅摸東西。

　　百樹找到兩個木墩，留白的截面略有傾斜。試坐一下，差點栽了跟頭。她用匕首松土使墩子穩(wěn)當(dāng)可坐。又從箱子取出兩條毛毯放上去。她說：“請媽媽和妹妹休息，請將好主意告訴我?！?p>　　百樹割草時想，這地方真好，可哪都是蘆葦和蒲棒草。蘆葦席可將山洞貼滿墻，蒲棒草編的榻榻米是我們最喜歡的坐具，還有馬藺草……

　　兩個小人兒從山上下來。金氏注意到裝作沒看見。蒙古馬跑地躲避石頭。

　　7歲的紅豆割草喂馬，馬一激靈。熊孩子蹦起來摸馬。

　　15歲的黑豆制止說：“馬最恨摸頭拍腚。他走過來問，你們這是來東土大唐取經(jīng)嗎？”

　　“我們給媽媽看病，找徐五爺、徐六爺、徐七爺、徐八爺、徐九爺……”

　　“沒有徐九爺。”紅豆急忙截住。

　　“......和徐天牛叔叔。爸爸讓我們擱這兒歇會兒?！卑贅洳幌胪Ｏ?。

　　聽到徐天牛的名字，兩個小人氣焰開始下降，也接不住話茬子。百樹覺得漢語是非常好的武器。

　　“趕緊家去吧，大人惦記呢?！焙诙拐f。

　　像給胡子報信兒的話，蒙古馬想，滿州人仨親兩故的沒有胡子也有給胡子打眼立桿子的。

　　第4節(jié)

　　金氏和千蘭在洞口發(fā)抖，百樹割草的速度減慢。蒙古馬想到奴隸。抬頭凝視，表情莊肅。想勸她們不要停下，有很多東西可以吃，不要發(fā)呆。

　　草原的秋天是流金的季節(jié)，種子是生命營養(yǎng)最豐贍的部分，馬群養(yǎng)膘全指著這些日子。各種草籽、野菜、沙蔥和青蒿把四季的精華留在馬齒跟前，只要牙齒一動就迅速進(jìn)入腹內(nèi)加工，而后所有能量用于行動。趕緊吃吧，每晚睡一個時辰，因為日月匆匆，轉(zhuǎn)眼就是百年。蒙古馬吃草時看著四面的動靜，它的想象力、聽力和嗅覺很好，不愧是被名道士點化過的馬。

　　徐家屯那邊是齊人高的野草，以蘆葦和蒲草為主。這片濕地叫南甸子，靠山腳的是南洼子，到處是水泡子。有千只鳥在此生息，白鷺居多。每到這個季節(jié)南遷的大雁會在此停留。然后那些愛情專家與鳥群立下約定，依依惜別，為春天殷勤地祈禱。

　　濕地高處有3個林蔭道，最南的和最北的可走馬車。中間的走人，是冬天堆就的，為了出遠(yuǎn)門的活人，祭祀神靈與死人。

　　兩個小人兒急于報信在二道林里飛著……

　　北面小南屯到徐家屯的路上，老馬客領(lǐng)著村童在秋風(fēng)里走，他兩手空空，沒有幫人挎筐。

　　“我?guī)湍銈兛鏁嚎鸢伞！?p>　　“棉花有多沉？這里不適合種棉花，產(chǎn)量低，上面還征收?！?歲的徐桂芝說。

　　“霜后的棉桃不好摘，鐵葉拉手，手指頭盡是血口子，能咬人了?！毙旃疰f。

　　“都在筐里支著樹棍兒?！?p>　　“家大人早晚都能知道吧？”老馬客笑著問。

　　“可是我們現(xiàn)在高興啊?！?p>　　“我想到一個人也很高興?！毙旃疰f。

　　“五大夫？五大夫給什么人看病呀？”

　　“老百姓，胡子，日本人，啥人都看?！?p>　　“胡子？你們不怕胡子？”

　　“五大爺給一個姓張的大胡子看過病，也給一個姓吳的大舌頭看過，胡子知道五大爺?！?p>　　“信不信？我看見過五叔給大胡子看過病?！崩像R客心里說。

　　二道林的飛賊放下步伐。

　　“胡子搶八岔溝老郭家新媳婦的被褥了?！奔t豆說。

　　15歲的黑豆將鼻子擰成蔑視的圖案說：“胡子有七不搶八不奪：喜喪事，郵差貨郎，走村行醫(yī)，算命搖卦，鰥寡孤獨，大車店，棺材鋪，這些都不能搶，搶了就是綹刑。他們來了住在個人家，要是搶被褥就沒人待見了。等莊稼都割倒，他們就貓冬。有綹謠這么唱的：‘青紗帳立起來，拎槍騎馬入大排。不搶無房無地的戶，專搶叫兒撒歡的大老財。有朝一日天地變，跪倒爬起是好漢?！蹅冞@疙瘩沒有富的，人又少，沒啥油水，總來胡子，看搶誰了？”

　　蒙古馬打個響鼻，感覺體內(nèi)的力已將干刺移出就替紅豆捏把汗。按當(dāng)?shù)氐牧?xí)俗5歲加兩歲紅豆至少7歲了，這么小跟錯了師傅命就擰歪了。老百姓恨胡子，勝過恨黑帽子警察。不敢多打糧食。人們邊打場邊把糧食藏在炕下、柴垛底、菜窖和牛糞堆里，已無可藏之地。總不能藏在河西蒼狼窩、招蘇臺河河底或是南甸子南山吧？

　　紅豆長年長在外頭，以徐家屯為圓心，山東頭去過巨龍、南梁。南梁往南是呂家屯和崔家溝。南甸子往南是張家店、宋家溝、王家溝。徐家屯西南招蘇臺河左岸是張九局子。轉(zhuǎn)過圈北面是柳罐印子、方八岔。更北是韓家屯、曲家店，方圓25平方公里。沒去過河西草原，比同齡人見多識廣。

　　沒人對他好，貧病潦倒的爹自身難保，只有黑豆給他領(lǐng)路保管不餓肚子。挨餓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比缺衣可怕。沒衣服就到亂墳崗子撬棺材扒死人衣裳。紅豆跟黑豆學(xué)會縫衣裳，有剪刀和針線他們就能重組。他想跟徐天?；蛐鞇蹖窠咏?，人家不理會。

　　老馬客覺得應(yīng)先拜訪六先生見徐天牛。金大姐和日本女娃們在挨冷受凍，必須給她們找個家。

　　把徐天牛的爹徐六先生當(dāng)成人物是個錯誤。他小時候發(fā)燒把腦袋燒壞了以致不知晝夜，沒有遠(yuǎn)近，也不懂老少倫理，他連老家在哪兒都拿不準(zhǔn)。他的活動范圍方圓500平方公里，不務(wù)正業(yè)，不出門時就領(lǐng)一只名黑牡丹的貓在招蘇臺河和南山之間閑逛。心情好的晚上讓貓把野兔和野雞叼回家，不好時幾個季節(jié)夜不歸宿。

　　六先生不招人待見。他年輕時開過荒，開荒是愛好，不愛種地也不會種地。他開的荒后來都成為別人的良田。徐家屯西邊的橫壟地和河套的大肚子地有一半是他開的，現(xiàn)在沒幾壟在自己家手里。后來他不開荒，往院門口栽樹背石頭。他沒朋友，就把外界的物種當(dāng)朋友四下埋，使得徐家屯到處可見白樺樹、白蠟樹、楓樹、欒樹。這些樹不結(jié)果，結(jié)果不能吃。植物泛濫，有人就警告徐天牛勸你爹別扯犢子了，整些果子能吃的樹中不，比如杏樹、棗樹啥的。六先生就在當(dāng)街（gāi）開罵。王八蓋子的，都是沒見識的吃貨，不花錢啥都吃。為此他在屯里得罪不少人，在家也沒地位，連3歲的小石頭都不如。這當(dāng)?shù)拿刻於级聝鹤有焯炫５牡馈?p>　　老馬客決定上老趙家拜見神婆。走過兩里地，來到村口，石碑上刻字“徐家屯”。心窩子猛地一熱。抬頭看，屯子不大，房臉沖東（當(dāng)?shù)厝朔Q南）從北向南60余戶。害怕招蘇臺河發(fā)水房子地腳都高。前后兩條街。前街道旁長著柳樹、楊樹和榆樹。老馬客把目光給了高入云端的樹，每家一棵標(biāo)志性的樹。走到屯子中間，一棵糖槭樹遮蔽了西邊半個大道。是保長徐天朕家。“他家開小鋪，兒子徐愛岏在日本人的學(xué)校念書。跟我大哥一般兒大。哼！”徐桂芝說。

　　“你們家啥樹？”

　　“白樺樹，在后街?！毙旃疰?。

　　屯子風(fēng)聲四起。勞動力上地里或林里跟田鼠、鳥類爭奪過冬的糧食柴草。聽說屯里來個長髯的男子，在家的婦女都從門縫里偷看。

　　村童將老馬客送到五間草房前各自回家。

　　趙家兩口人，老太太50來歲，先天佝僂病，哈一輩子腰，如木匠的直尺。一根桃木棍，有時背著有時拄著。會跳大神，外號神婆。村里人嚇唬小孩一是黒帽子，再就是神婆。她五兒兩女，六個成家，只有老大單著，跟她住在東屋，外號大尖頭。

　　老馬客作揖問候，剛要踏入院門，就見神婆將棍棒子橫在天上喊，“姆們家可不招房客可不招啊……”

　　神婆早一步用地瓜、倭瓜換了黑豆、紅豆的情報:滯留在南山坡的老太婆一身黑褂子，沒有臉面，手畫十字，兩個小丫也很邪性。

　　神婆忌諱黑色。她感到那女人信的是西方的神，與薩滿神不在一個天里。這對自己是個大威脅。她大叫一聲不好，回屋就編排讖語。

　　神婆的紙條傳遍全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