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怕什么就來什么，長孫無忌瞪著眼前的親衛(wèi)，心里想的就是這句話。眼下天才大亮，城門也才打開，他就得到了這樣的壞消息，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不過，長孫無忌畢竟是個有決斷的，略微考慮了一下，就起身往外走去，邊走邊囑咐親衛(wèi)。
“你持我的宮牌，速速趕往宮中將此事稟報皇上。并轉告皇上，就說，長孫一定盡全力把馬車攔截下來，能帶回人來一定帶回來，若是不能，還請皇上速速決斷。”
望著親衛(wèi)奔跑而去的身形，長孫無忌長嘆一聲后，馬上吩咐下人牽馬召集所有親衛(wèi)隨他出城。很快，洛陽城的大街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將早起的路人驚的目瞪口呆。
宮中，李世民早早就起身了。他睡的晚，醒的卻早，一種不好的預兆纏繞心頭，讓他無法安靜下來?；蛟S是直覺，又或許是對唐瑛的了解至深，總之，當他看到長孫無忌的親衛(wèi)向大殿跑來之時，反而長嘆了一聲。
“小人奉長孫大人之命特來稟報陛下。長孫大人命我們監(jiān)視的人，一早就乘坐馬車，出南門而去。長孫大人已經(jīng)追趕出去了。大人說，他會盡力將馬車追回，若是不能，還請陛下示下，該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喃喃兩句，李世民按住了額頭。唐瑛呀唐瑛，都過去八年了，難道，你連讓朕見你一面的希望都不留給朕嗎？難道，你忍心讓兩個孩子與他們的父親終身不見上一面嗎？朕再負你，你也不能這樣呀！
呻吟了數(shù)聲之后，李世民方搖了搖頭，叮囑下去：“來人，速備坐騎，朕要出城。傳尉遲恭隨行，其余人等，就不必跟了。”
宦官速度往外跑去，這邊，李世民對長孫無忌的親衛(wèi)道：“你速去追趕你家大人，告訴他，務必將馬車攔住。不能帶回就不要逼之，待朕趕去后，再說?！?p> “是。”那親衛(wèi)如同來時一般，轉身飛奔而去。
李世民下令備馬出城之時，長孫無忌已經(jīng)在離城十里之處將那輛出城的馬車攔截了下來。望了一會兒那丑陋的車夫，再望一會兒緊閉的車簾，長孫無忌猜不透里面坐的是哪些人，有沒有唐瑛在內。若是唐瑛在內，他該如何說詞，若是只有邴元真帶著孩子，他又該如何把三人平安帶回城中。
就在長孫無忌猶豫之時，車內響起話語聲，他非常熟悉的話語聲：“車夫，莫慌，這位大人是我的熟人。長孫大人，別來無恙？”
隨著最后一句話，唐瑛掀開車簾，面帶微笑，望向了長孫無忌。
“唐瑛……”長孫無忌苦笑了一下，目光隨著唐瑛的動作，死死地咬在唐瑛臉上，卻是仍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唐瑛微笑著，跨下馬車，從車內拿下一個包裹，卻沒有放下車簾，車中已是空無一人。等長孫無忌注意到這點后，臉色頓時不好了?？磥恚袭斄恕?p> 唐瑛并沒有在意長孫無忌的臉色，而是往他這方走了數(shù)步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將幾枚銅錢遞給了車夫，告訴他，不再租用此車了，請他回城去吧。
那車夫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銅錢，卻看向了長孫無忌。不知怎么了，長孫無忌此時卻是放松了一些，沖馬車后的親為們點點頭，那些親衛(wèi)便讓開了回城的道路。不多一會兒，馬車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而此時，唐瑛已經(jīng)走到了長孫無忌的馬前。
“大人追來的用意，唐瑛明白。當然，大人也明白我作何選擇?！?p> 長孫無忌苦笑著命手下后退二十步，雖依舊將他們二人圍在中間，卻拉遠了距離。唐瑛沒說話，也沒看那些人，只是站在那里，等長孫無忌過來說話。將手下攆開一定距離后，長孫無忌才下了馬，走到唐瑛跟前，嘆氣：“無忌明白，可，無忌不能也不敢放你離去?！?p> 唐瑛點點頭：“八年了，陛下居然如此執(zhí)著，也真是難為他了。不過，我想，長孫大人你應該理解我的選擇。實話說，你昨晚不該進宮?！?p> “你一直在他們身邊？”略吃驚了一下，長孫無忌卻覺得，依唐瑛的身手，昨晚真在暗處看了一切，也是可能的。
“沒有?！碧歧⑽u頭：“但，邴大哥何等人，他帶著孩子回來一說，我就明白了。若是別人前去，倒也罷了，既是你長孫大人，我就知道，此事瞞不住的。不得不做點安排了?！?p> 長孫無忌皺緊了眉頭，死死地看了唐瑛一會兒后，苦笑一聲：“陛下心里的苦，你難道會不知道？這等大事，無忌不敢不報。你……也不能這樣狠心?！?p> “孩子有父親。”唐瑛淡淡地搖搖頭：“他們隨我姓，不是李家人，我不想也不能讓他們回到那個大染缸里去?！?p> 長孫無忌搖頭了：“可不管怎么說，陛下總歸是孩子的父親。你該清楚陛下的秉性，若老是這樣一意孤行，只怕……”
“皇上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秦王了?！碧歧鴧s沒有被長孫無忌的話威脅道，反而是長嘆了一聲：“自從你們下了決心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所以，已經(jīng)嫁為人婦的唐瑛和她的孩子，都不能再回他的身邊了?！?p> “為什么不能？”長孫無忌皺眉頭了：“陛下身邊不乏……況且，你是他最愛的女人，普天之下，誰人不知？還怕有人嚼口舌不曾？即便是魏夫子，也不會對此說三道四?！?p> 唐瑛微笑了：“看來，魏征的話很管用吧，呵呵。不過，魏征不會想到的事，無忌你應該想的到。我其實才從長安回來兩天，是跟著徐叔叔一起去，一起回的?！?p> “小徐神醫(yī)？”長孫無忌一愣：“你一直在他那里？”
“也不是，恰巧知道了陛下的旨意而已。唉，離開多年，我很想念姐姐和太上皇呀，他們畢竟是對唐瑛極好的人，也被唐瑛視為親人了呀。”唐瑛又是長嘆一聲，看著神色有些凄然的長孫無忌繼續(xù)道：“姐姐的身體不好，十分不好。從武德年開始，她就太操勞了，把身體生生地拖垮了。偏偏她又極忍著，不肯說出痛來，這一拖，卻是……拖垮了她自己呀！”
長孫無忌臉色越加不好了，唐瑛這樣說，那么，就應該是小徐神醫(yī)的結論了，這樣想來，他的妹妹怕是真沒幾年了：“皇后……一直是這樣，我也勸過多少次。如此看來，她還有多久……”
“怕是沒兩年了?！碧歧谗鋈涣艘幌拢还茉趺凑f，長孫無垢對她本人是真的好，也真是做成了一代賢后。可惜，好人不長命，卻是無奈之事：“太上皇的身體也不是很好，我私下里看了看他，差點就忍不住了……”
不好的消息讓兩人都有些傷感，一時間也都沉默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還是唐瑛先緩過來：“無忌，我就不叫你長孫大人了。你也清楚，從在柏壁與陛下和你們相見之日起，無論唐瑛做什么，都秉持一個原則，為陛下好，為大唐好。所以，你該理解，我真不能回長安，不能回到陛下的身邊?！?p> 長孫無忌從悲傷中緩過來，依舊有些迷糊地看著唐瑛，問道：“你的用心，你的感情，無忌自然很明白。可是，無忌還是不懂。玄武門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再多的恩怨，也該放下了?！?p> 唐瑛搖搖頭，嘆口氣：“與玄武門無關了，那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無忌，你可知道，當年，太上皇讓出皇位之后，曾就是否全力支持陛下主政，有過一個秘密協(xié)議。而在這個協(xié)議中，陛下答應過太上皇一個要求，那就是，一旦長孫姐姐有什么意外，陛下就必須冊立我為中宮。”
“啊……這個，陛下沒有對我提及過。不過，畢竟和皇后有關，也怪不得陛下。”長孫無忌雖然驚訝于這個事情，卻很理解李世民的用心，不忘為李世民辯護一下。
唐瑛卻是點點頭：“我就知道，他不好對你說這事。所以，我若隨陛下回宮，這事情就復雜了?！?p> 長孫無忌心里雖然有點別扭，但也明白這事不是任何人的錯，因而并不會因此歸罪了唐瑛，相反，他還在想，若是妹妹真的離去，唐瑛繼任皇后，豈不是對皇帝，對大唐，對他們長孫家族都有益的事，唐瑛這么說，到底何意：“唐瑛，你若是顧慮我和長孫家族的感受，就大可不必了。你的為人我們都清楚，若有那一天，應是最好的選擇?！?p> “你錯了?！碧歧嘈?，為長孫兄妹對她的信任感動的同時，也為長孫無忌難得的糊涂而嘆氣：“若是唐瑛身無所出，倒也少了一些麻煩。我雖不在宮中，卻早已聽說，陛下對承乾太子多有微詞。一旦唐瑛替代了姐姐……實話對你說，身為母親，不可能不做對自己孩子有利的事情。我雖不會去為我的兒子爭取，但皇上要轉了念頭，我怕是不會反對的。你也知道，在這種事情上，唐瑛護短的厲害，遠不如姐姐大氣。”
長孫無忌愣愣地聽著唐瑛的這番話，硬是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一旦明白了這一點，他的臉色頓時不好了，同時，后悔之意馬上浮現(xiàn)在心頭，他昨晚，果然不該進宮去呀！
“無忌，”望著長孫無忌閃爍不停的目光，唐瑛卻是笑了笑：“你跟著陛下這么多年了，也該知道陛下愛屋及烏的特性。太子已立十年，身邊多多少少有了一幫子人脈。你們長孫家族也萬萬不許別人插手此事，即便太子日后可能會被皇上所棄，你們的選擇，也應該是四皇子或九皇子，絕不會是別人，哪怕是唐瑛的兒子，對不對？而玄武門，是咱們所有人一生中的痛，我不想，你也不想，看著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一次吧？”
“我，我，我……”被唐瑛這么明明白白地一說，長孫無忌啞口了。此時，他對自己昨晚的行為已經(jīng)不是后悔，而是悔恨了。他怎么就想不到這些呢？
“所以，無忌，唐瑛請你，為了陛下一家，為了大唐的安穩(wěn)，幫唐瑛。既遂了我的心，也顧及了陛下和天下。兩全之事，對無忌你來說，并不難?！?p> “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長孫無忌終于下了決心：“陛下已經(jīng)知道了，這會兒，怕正在趕往此處，我該怎么做？”
“簡單地放我離去，已經(jīng)不太現(xiàn)實。不過，我已經(jīng)安排妥當。前方五里開外，有一茶寮，我先過去，你等陛下到了之后，帶陛下過來。這么多年了，我也該見見他了?！?p> 長孫無忌沉默了一會兒，試探道：“我照做就是。不過，你也該讓陛下見見孩子吧?！?p> “我自有安排，你放心就是。對了，無忌，今日之后，我怕不會再露面了。我提醒你一下，注意侯君集，他與太子走的太近了。若是陛下對太子沒什么，倒也無妨，若是真有變故，此人絕對會背叛陛下。”
長孫無忌愣了一會兒，緩緩點頭：“我明白了。唐瑛，你雖隱身田野，但也請你信我，若有所知，盡量告知無忌。無忌別的不敢說，以身家性命保陛下平安，還是做得到?！?p> 唐瑛一笑：“我若不信你，何苦說這些沒影的事?！?p> 洛陽南門外的官道上，兩匹駿馬正在狂奔，李世民帶著尉遲恭，將跟隨的侍衛(wèi)遠遠扔在了后邊，他也顧不上驚世駭俗了，唯一的念頭就是快，更快，一定要快。
“陛下，已經(jīng)出城十里了?！?p> 落在李世民身后半個馬身的尉遲恭，迎著風，盡量大聲喊道?；实垡簧肀阊b帶著他，出了宮門就開始跑，而從頭到尾，除了讓他跟上，就再也沒說一句話，這樣的一路狂奔，都多少年沒有過了。尉遲恭感到有啥大事，卻不敢去問一臉陰沉的皇帝，只得盡量跟緊了皇帝。不過，尉遲恭心里就犯嘀咕，眼下天下太平，又沒啥戰(zhàn)事，皇帝這是犯了哪門子的毛病呀……
李世民聽到尉遲恭的喊聲，再看看前方空無一人的大路，眉頭皺的越發(fā)緊了。難不成長孫無忌沒把人攔下，還是根本就沒人出城？心頭狐疑著，腳下的動作卻不慢，夾緊了馬肚子，依舊向前奔去。
又奔出越有五里地，長孫無忌的親衛(wèi)身影出現(xiàn)在兩人眼前。李世民放緩了奔跑的速度，按住戰(zhàn)馬，徐徐而前。那些親衛(wèi)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便有兩個小頭目似的親衛(wèi)跑了上來。
“陛下，我家大人和車上的人就在這個茶寮中。”
李世民長吁一口氣，翻身下了馬，將韁繩往那親衛(wèi)手里一扔，大踏步就往茶寮里走。尉遲恭一頭霧水地緊緊跟上，卻在踏入茶寮時，被李世民喝住，讓他就在外面的茶座上等，不許入內。
“哦?！蔽具t恭不情不愿地應了一聲，眼看著皇帝在他人的帶領下，穿過茶爐坊向后走去。他伸直了脖子，除了看到那后院中似乎有間房子外，就看見幾個玩耍的孩子。不甘心卻又不敢違背圣意的他，只好找個座位坐下胡思亂想去了。
這個小茶寮，就是一茅屋，除了一處火爐間外，就三張方幾，幾根長凳，屬于那種一眼能看到前面，也能看穿后面的小建筑。此時茶寮里除了尉遲恭，就沒別人了。也不見茶寮的主人前來待客，里里外外都透著奇怪?；实圻M去后，半天也不見出來，而長孫無忌卻在皇帝進去后，慢慢從后院走了出來。
“長孫大人，出了什么事？”尉遲恭本著好奇不錯過貓的心態(tài)，馬上湊了上去。
長孫無忌笑笑，看看茶寮外的大路，方回身坐在了尉遲恭的對面，而后小聲地告訴他：“皇上去見唐瑛了?！?p> “啊……哦！”尉遲恭了然了。伸脖子再看看后院的那間坊，想了想，小聲問：“這么多年了，終于找回來了，唐瑛，能跟咱陛下回去不？”
長孫無忌長嘆一聲：“還用我說？”
尉遲恭也嘆氣：“倒是不用了。唉，咱陛下，也苦呀！”
“唐瑛嫁人了，還有了孩子。”長孫無忌幽幽道：“今兒見一面，怕是……唉。”
尉遲恭心下一酸，說不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