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上海。
夜色黑沉,陰雨森寒。
市區(qū)一座私家寓所,三十年代的法式建筑。
一個裹著舊式長雨衣的人影像鬼魅一樣悄無聲息來到這幢房子的窗前,他的右手藏在長長的雨袖里,冰寒的刀刃從袖口中探出半截。他的左手扒著漆皮已經(jīng)有些許剝落的窗框,正向窗內(nèi)探尋著什么。
籍著遠處昏黃路燈的殘光,依稀可見那只在窗上蠕動的、枯瘦的手,慘白修長,指節(jié)腫大發(fā)青,指甲灰黑。
這只手完全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
欣語此時就在屋里!
她正站在這扇窗后,躲在屋內(nèi)凝重的黑暗之中,透過掛著一層薄薄霧氣的玻璃,顫栗地看著窗外的這一幕!
巨大的恐懼令她胸口如同壓住重石一塊,呼吸異常艱難,心臟的每一次驚跳都極度夸張地躍出胸腔直抵住喉頭!她想喊,卻無論如何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窗外的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然而欣語卻看到,那個已經(jīng)被她從里面反銷上的窗戶,竟不可思議地被那只干癟得僵尸的手慢慢打開!她根本無法想象這怎么可能做得到?
隨著窗戶被緩緩推開,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夾雜著小雨揚起的土腥味撲鼻而來。
就在這一刻,欣語終于看見了那雙可怕的眼睛,而幾乎是在同時,它們也發(fā)現(xiàn)了她!
在寬大罩帽里,這雙深陷在慘白臉廓上的眼睛,如同經(jīng)過了富爾馬林的長年浸泡,眼眶腫漲無比,眼球濃濁灰白,彌散的瞳孔發(fā)出幽幽的綠光!
就在這四目相對的一刻,欣語的心魂仿佛瞬間被驚散,像一縷輕煙般被翻卷著吸進了那兩個陰森森的、濃濁如陳痰般令人作嘔的眼窩中去!
強烈的求生yu望,終于讓欣語掙脫了死死壓住胸口的巨大負荷,迸發(fā)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
欣語冷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坐在床頭大口喘氣。
落地窗的布簾在詭異地蠕動。
她驚恐地把頭扭向床邊的窗戶!從鼓起來的輪廓看上去,厚重的長簾下似乎有人!
她屏住呼吸,左手死命按住因為恐懼而變得悶重,幾乎失去了呼吸的胸口,右手從枕頭底下哆哆嗦嗦摸出了一把水果刀。
深秋時節(jié),半夜的溫度已經(jīng)是冰冷清寒,但她腋下的卻不停地往下淌著汗水。
她下了床,赤著腳,攥緊了刀,慢慢挪近那塊窗簾,腦海里情不自禁地閃現(xiàn)著或許即將發(fā)生的一切:
可怕的尸手,裹在雨衣里的鬼魅,那雙濃濁的眼睛……,就在她掀開簾子的一瞬間,他尖硬的枯指會像鋼針全部刺進她白皙細嫩的脖頸,將動脈洞穿,讓鮮血噴涌而出!幾乎與此同時,他右手的尖刀也準確地送入她的心臟,在她還來不及感到疼痛之前順手一剜,一顆血紅的心臟便從拳大的傷口里脫落出來!
欣語試圖告訴自己在掀開簾子的瞬間應該如何去做,然而她頭腦里除了這些可怕的影像,再難容其他!
“唰--!”
在夠得上簾子的最遠距離,欣語鼓起最后一點勇氣,拉開了它!
窗簾后面空無一物!
是從窗外緩緩灌進來的風鼓動著它,才看起來像是藏著個人。
但是,窗戶是半開著的,而且屋外陰雨綿綿,竟和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欣語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開著窗戶睡覺的習慣,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天。而且,似乎有些強迫癥的她,向來在睡覺前總是要反反復復檢查各種開關和門窗插銷的。
難道昨天晚上……
欣語把頭皮揪得生疼,試圖回憶起昨天晚上睡覺前的情形。但所有的記憶片段,在她焦慮的驅趕下,反倒變得矛盾和模糊起來。
人也許就是這樣,你過于渴望去求證的東西反倒會模糊其真?zhèn)蔚慕缦蓿屪约鹤兊酶与y以確定。
刻意的搜憶讓她感到了頭疼欲裂。
“窗戶如果在里面銷上,絕對沒有可能從外面被打開的,難道屋里……”
這個念頭帶來的巨大恐懼再次擊中了欣語!
她驚叫著跳了起來,臉色慘白。
她再次攥緊水果刀,哆哆嗦嗦、心驚膽跳地檢查了她的床底下,衣櫥和廁所。
一切并無異常。
欣語攤坐在到了地上。
過了好久,
她爬起來別好窗戶,從床上扯了條毛毯子將自己裹緊,驚魂不定地坐到了電腦桌前的靠椅上。
她摸了一支煙。
“咔嚓!”
打火機綻放出的一顆橙色火苗給籠罩在黑暗寒冷中的房間帶來一點生氣,剛才那場詭異的噩夢給她造成了巨大的刺激,她需要一支煙來緩解一下壓力。
她撫mo著手中的打火機。
這個三十年代的老式ZIPPO,是父親的遺物。
在漂亮的、工藝精湛的鐵皮外殼上,除了原廠的商標和編碼外,還雕刻著一束不知名的花朵。
欣語養(yǎng)成了一個壞習慣。源于這個陌生城市帶來的孤獨感,讓她學會了把情緒緩釋的希望寄托給了香煙。
她患有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而且前一段的重感冒還誘發(fā)了心肌炎。
楊顯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嚇唬她說,如果她不戒煙,那“尼古丁”就是在冥冥中掌握她生殺大權的“傲慢殺手”,不想讓她死在別人手里的原因只有一條,那就是要由它來親手結束她年輕的生命!
有點危言聳聽,所以她現(xiàn)在碰得已經(jīng)不是那么頻繁了。
在繚繞的煙霧中慢慢平靜下來的欣語,抬頭看了看對面的墻,看見掛鐘的指針指向了兩點三十分!
“天呀!這不可能!”
她又一次尖叫起來。
她發(fā)現(xiàn),這掛鐘的時間和她夢到的時間竟然是吻合的!
一夜的綿綿秋雨滌盡了浮塵,城市清新如洗。
欣語正在去人和醫(yī)院的路上,她想找楊顯。
灰白色的天幕中沒有一絲陽光,清冷的風或疾或徐,不經(jīng)意間拂落一片孤零的秋葉,在滿腹心事的人們頭頂盤旋。
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個冷艷、嫵媚,眼神里總是帶著淡淡憂郁的嬌柔女子,讓你感到十分陌生的同時卻又禁不住萬般憐愛。
欣語如同大多數(shù)初來乍到的人們一樣,雖然還沒有幾個朋友,孤獨寂寞亦如影隨形,但是她還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座曼妙的城市。
楊顯雖然很年輕,但已經(jīng)是國內(nèi)小有名氣的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
他是欣語非常欣賞一類男人,事業(yè)有成又不張揚,舉止優(yōu)雅又不做作。自從和他邂逅之后,她的心開始有了一種朦朦朧朧的牽掛,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而從楊顯對她的關心和時常閃爍的眼神里,憑女孩子的直覺,她相信他對自己也是有好感,甚至是喜歡她的。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倆的關系幾個月下來還是沒有更進一步的發(fā)展。楊顯在這件事情上似乎是矛盾的,他不斷地對欣語表示關愛,但在關鍵時刻又顯得保守和謹慎。
在楊顯的診室里,身材勻稱挺拔、臉頰削瘦俊朗的他,正靠在診桌后的皮椅上,微笑著看著欣語。
欣語的面前是剛剛沏好的一泡西湖龍井,青澀甘醇的香味隨著杯中裊裊升起水氣,飄散在周圍的空氣中,她的精神為之一振。
她把凌晨的夢告訴了他,說到心驚之處聲音仍就止不住微微顫抖。
“我為什么總是發(fā)噩夢,而且最近越來越厲害?!?p> 欣語用兩只手的指尖輕輕按住兩側的太陽穴,表情復又焦慮不安。
“這里面你是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睏铒@聽了略加思索,說道,“你有神經(jīng)衰弱的癥狀,晚上休息不好,人特別容易緊張和疲勞,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或者是帶刺激性的念頭,會被放大、曲改,產(chǎn)生信號植入你的大腦,對意識產(chǎn)生強烈的暗示。”
楊顯稍頓,看著欣語憂郁的眼神,輕輕嘆了口氣接著說:
“這就是你之所以會在夢里經(jīng)??匆姽砉值脑?。也就是說,你的噩夢實際上是你自己給自己的一個個暗示。”
或許是醫(yī)生這個職業(yè)特有的氣質(zhì),也或許是因為欣語喜歡他。每次凝視著他帥氣的臉頰上棱角分明的五官時,她會有一種平靜的感覺。
但是今天她沒有找到這份安心,從他并不堅定的眼神中,她想他的話也許只是安慰。
“可是,為什么夢境會和現(xiàn)實一樣呢?比如昨天晚上的雨,不可能光是巧合吧?”
欣語覺得不可思議。
“哦,這不奇怪?!?p> 楊顯笑了笑,表情輕松,看來他并不認為這個問題有多難解釋。
“天下雨之后,空氣產(chǎn)生的特殊氣味,通過呼吸進入了你的肺。肺部細胞感知了這些信息,并將它傳遞給大腦。在這種情況下,大腦很容易就能作出外面下雨的判斷,并且與你正在進行的夢境聯(lián)系起來。”楊顯說。
“可是,窗戶是誰打開的?”他說的不無道理,但是欣語總覺得還是很蹊蹺,她提出了新的疑問。
“難道是我自己沒關?”還沒等楊顯回答,她自己先含糊起來。
“如果你不能肯定,那就存在忘了關的可能?!彼托牡貛椭治?。
“不可能吧?我怎么可能忘了關呢?”
欣語自言自語地思忖著。
搜憶再次讓她感到無比的煩躁,她下意識地摸出香煙和那個ZIPPO打火機。
楊顯皺了皺眉頭,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診室里不準抽煙的,但幾個月來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一直是個例外。他甚至不得不承認,她抽煙的時候,那種有點憂郁、慵懶和頹廢的樣子,反倒很讓人動心。
“咔嚓!”欣言點燃了香煙。
和往常一樣,楊顯朝她伸過手來。
她心領神會地把打火機遞給了他。
一開始她就有些不理解,一個從來不碰香煙的人,怎么會喜歡上打火機的收藏?但楊顯確實就是這么個例外。
他說許多打火機的歷史悠久,工藝精湛,造型獨特,是非常難得的歷史文化和藝術精品。而且更令他喜愛的是,在一個個外表看起來都冰冷無情的物體內(nèi)心卻都蘊藏著永不熄滅的希望之火。
楊顯對打火機的收藏有些近似癡迷,尤其是對于ZIPPO,他還有專門的研究。
他告訴她,流落在中國的最早的ZIPPO打火機大多是二戰(zhàn)時期由美國大兵帶進來的。最早ZIPPO的外殼應該是黃銅和鉻制作,由于二戰(zhàn)時期物資緊缺改為用鐵皮。為了避免在戰(zhàn)場上反射光線招來殺身之禍,表面特意處理成了磨砂黑漆。
她父親留給她的這個打火機外殼是鐵皮制造的,但卻是銀灰色的拋光面,看起來應該比磨砂黑漆的更早一些。
二戰(zhàn)在將成千上萬的生命化作惡鬼冤魂的同時也成就了ZIPPO,美國大兵們惜愛ZIPPO猶如一部分的生命。那不再僅僅是戰(zhàn)壕里殘酷戰(zhàn)爭間隙點燃一支香煙的工具,也是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可以籍此亮光寫下家書的伙伴。
很多人在ZIPPO的身上刻下圖形,名字,祝福亦或是詛咒,用以表達對生命,親人,愛情,戰(zhàn)爭的態(tài)度。
在這個打火機上,同樣刻著一束沒有葉子的花束。
花朵殷紅如同鮮血,花瓣有如稀瘦的苦菊,幾根須一般的花觸從心蕊放射而出,凄美妖艷,詭異無比!
楊顯說,這個打火機是他見過的最美的作品!
ZIPPO的主人不僅是個雕刻大師,而且在金屬著色方面更有非凡的絕技。
他說現(xiàn)在的金屬雕刻,好的著色并不稀奇。鍍金、電解、電泳等工藝,還有激光技術都可以運用。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這個ZIPPO的主人不可能擁有這些手段。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雕刻作品卻依舊色彩鮮麗精細,耐久如新,宛若天工!
對于這一點,楊顯簡直是佩服到了極點!
欣語喜歡聽他講有關ZIPPO的所有事情。
聽著那些古老的故事,她會情不自禁想起爸爸。
這個打火機對她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這個“外表看起來冰冷無情的物體內(nèi)心”不僅隱藏著“永不熄滅的希望之火”,而且還隱藏著一段尚不為她所知的秘密。
有時候,欣語凝視著那抹無比凄婉的鮮紅,猛然間也會覺得有些心悸,仿佛能從它的身上,感受到遙遠年代ZIPPO舊主人慘烈的命運!
“咚,咚”
一個漂亮的女護士推門進來,她很有禮貌地向欣語點了點頭,然后微笑著對楊顯說:
“楊大夫,科主任讓您到會議室開會。”
“好的,我馬上過來?!?p> 女護士再向欣語點點頭算是告辭,然后輕輕將門掩上。
楊顯把火機還給欣語,溫和地說:
“你的神經(jīng)衰弱有些嚴重,噩夢跟這個有很大的關系。要引起重視才行,我給你開的藥一定要堅持服用?!?p> 欣語順從地答應著。
楊顯給她的杯子添了一些水,說:
“今天上午我剛好沒有安排門診,所以如果你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可以等我回來接著聊?!?p> 楊顯的辦公室很簡潔,除了兩個大書架,一盆盛開著的馬蹄蓮是唯一的裝飾。
她一邊在他的大書架前漫無目地瀏覽,一邊等他回來。
書架上的擺滿了醫(yī)學方面的書籍,還有一些證書獎杯。
楊顯是人和醫(yī)院,也是國內(nèi)醫(yī)學界,在神經(jīng)內(nèi)科方面很有影響的年輕專家,獲得過很多榮譽。
書架下面的三分之一做成了對開的柜子。
拉手的造型仔細一看有些嚇人,是兩只從肘間被折斷的人手臂,分別用鏈條固定在左右兩個柜門上。
看著柜門,欣語突然間有一種莫名的沖動。
她只猶豫了一下,便拉開了身前那個書架下面的柜子。
拉開柜門的剎那間,欣語象是被雷電擊中!
要不是本能地捂緊嘴巴,她的驚叫聲說不定會穿透這個診室!
柜子里有一件團成一團的、還掛著濕的黑色舊式雨衣!
“天呀!這難道是巧合嗎?”
“現(xiàn)在誰還會穿這種雨衣呢?”
“昨晚的事情難道是真的?”
“不!不可能!這只是夢!我醒的時候不是還在床上嗎?”
“……”
欣語的頭腦頃刻間被無數(shù)的念頭塞得滿滿的,這些雜亂無章的思想拼命絞纏在一起,讓她感覺到了疼痛。
柜子里除了雨衣還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器械,看起來只是一些已經(jīng)損壞的醫(yī)療用具,并沒有她要找的“尖刀”。
她接著拉開旁邊書架的柜門。
這里面整齊地放置著一些文件夾。
她胡亂翻看著,心臟緊張得砰砰亂跳。
在一個藍色的塑料文件夾里,欣語看到了幾份發(fā)黃的舊剪報,全是繁體字,年代看起來很久遠。最上面的一份,標題內(nèi)容大致是報道一樁滅門慘案的。
欣語不敢細看,她害怕楊顯會突然回來。關好柜門之后,便失魂落魄地逃出了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