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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歡喜四

歡天喜帝 行煙煙 10335 2009-06-05 11:09:48

  狄風(fēng)眉頭微動(dòng),神色有變,未多言語便退了回去,只是眼睛卻仍盯著那劍,半晌才側(cè)過臉。

  英歡將他臉色盡收眼底,不由一攏袖口,笑道:“何公子好意我心領(lǐng)了,然公子雖是慷慨大方,我卻不能就這么收了那劍。不如何公子說個(gè)價(jià)錢,我將那劍買了,怎樣?”

  賀喜聞得她此言,不禁啞然失笑。

  讓他開個(gè)價(jià),將那劍賣給她?

  他此生,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

  一向只知兩個(gè)字,奪與賞。看上的,便去奪;想給的,便賞了。

  可這個(gè)女人,竟然對著他,說要買他的劍。

  更何況,這劍……

  賀喜盯著她,眼中光睖爍爍,道:“若是讓我開價(jià),只怕夫人不一定肯再買?!?p>  英歡眼里笑意漸消,她不一定肯再買?

  這話當(dāng)真有趣,這世上,難道還有什么是她買不起的了?

  莫說這一把劍,便是這姓何的全部家業(yè),她若真是想買,那又何難!

  她心中這么一想,出口之言便冷了三分:“何公子只管開價(jià),我既是說要買,那便不管何價(jià),一定買了!”

  賀喜嘴角一彎,身子靠上椅背,對謝明遠(yuǎn)道:“把劍給他?!?p>  謝明遠(yuǎn)臉色黑冷,看了看狄風(fēng),動(dòng)作遲緩,一揚(yáng)手,將那劍又扔了過去。

  狄風(fēng)一把將劍握住,也望向謝明遠(yuǎn),覺出那男子出手時(shí)隱帶殺氣,不由皺眉。

  英歡看著賀喜,見他未開價(jià)便將此劍付與狄風(fēng),不禁瞇眸,這男子一身貴氣凜凜迫人,絕非一般行商之人所有,不知到底是何來歷……

  她心中暗自思忖,面上卻是波瀾不驚,眼簾一落,輕聲道:“何公子,開價(jià)罷?!?p>  賀喜微微彎唇,并未開口,只是靜靜望著她,目光從她的額角開始,一路向下,慢慢描過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落在她的紅唇上

  雖是未碰,但心已奇癢。

  他想要的……

  不過是比那醇酒還要香美萬分的她。

  英歡聽不見他開口,只得抬眼看過去,又喚了一聲,“何公子?”

  賀喜抬手,扣住桌上小巧白玉酒杯,下巴微抬,“不急。夫人還會(huì)在這杵州城內(nèi)留幾天?”

  英歡沒料到他會(huì)問這個(gè),一挑眉,朝身后沈無塵看過去。

  沈無塵何等聰明之人,那何姓男子一來二去的行徑,其中深意,他在一旁看得自是明白。

  又見英歡從始至終都未有絲毫嫌怒之色,由是可斷她心中也應(yīng)對這何公子有些意思罷。

  更何況這何性男子氣度不凡,雖自稱一介行商之人,然其家世背景絕非普通人那般簡單。

  再加他身后黑衣男子出手利落,一眼便知不是等閑之輩,可卻處處都對他禮敬有加,有這等隨從在側(cè),這人又怎會(huì)是尋常商人。

  腦中須臾間閃過這些念頭,沈無塵心下頓時(shí)起了攬慕之意。

  他見英歡自己不開口,心中把握又加了五分,不由對賀喜笑道:“還會(huì)在這城中再留一夜,何公子可是要走?”

  賀喜這才慢慢松開了那酒杯,低笑道:“本沒打算在杵州多留的,可今日卻忽而覺得有些舍不得走,還想再多待一兩日?!?p>  沈無塵心中一喜,“既是如此有緣,不如請公子今夜宿在我們宅中,也免去在這城中找地歇腳的麻煩了?!?p>  謝知遠(yuǎn)臉色登時(shí)黑了去,在后急急低聲道:“公子……”

  賀喜眉梢冷冷,斜眸撇他,目光如劍,斬?cái)嗨浜笾?,而后又偏過頭來看了眼英歡,唇角勾起,“夫人的意思?”

  英歡心中知沈無塵何意,想他這么多年從未看錯(cuò)過人、也未料錯(cuò)過事,便微一晗首,道:“何公子不介意,我又怎會(huì)不愿?!?p>  賀喜臉上線條漸漸化開,一雙褐眸顏色也愈加發(fā)黑,望著英歡道:“叨擾夫人了?!?p>  謝明遠(yuǎn)皺眉,看向英歡,想到賀喜多年來未對一個(gè)女人動(dòng)過如此心思,怎么今日……

  這邊,沈無塵已去叫店堂小二來,自去付了銀子。

  英歡起身,看向賀喜,“府上本是京城那邊的,因在杵州常有些買賣,所以這邊也有宅子。宅子不算大,何公子不要覺得委屈就好?!?p>  說罷,揚(yáng)唇輕笑,眼角艷色濃洌,眸中藍(lán)霧輕旋。

  賀喜慢慢起身,望著她,半晌挪不開目光。

  一個(gè)女子,能生得如此之色,但無一點(diǎn)俗脂粉氣,何其難也!

  她說,她也是行商的。

  若果真是這樣,那這一身清傲之氣,又是從何而來?

  他指節(jié)微僵,緩緩邁步上前,終是一揚(yáng)眉,嘴角滾過一抹自諷之笑。

  看不透她。

  想他一世閱人無數(shù),竟有一日,會(huì)看不透一個(gè)女子。

  ·

  城南青街石板寬,一座朱墻壁瓦宅前蒼樹環(huán)叢,自外打量,宅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幽幽隱在內(nèi)城鬧市邊緣,毫不起眼。

  馬車于門前停穩(wěn),狄風(fēng)翻身下馬,待要大步而入之時(shí)又停下,回頭看沈無塵一眼,低聲道:“我先進(jìn)去著府中眾人打點(diǎn)一番,你……”

  沈無塵不等他說完便點(diǎn)頭,“我明白?!笨粗绎L(fēng)進(jìn)得院內(nèi),眼底一沉,才轉(zhuǎn)身去迎馬車中的英歡。

  賀喜于后亦甩鞭下馬,動(dòng)作快而穩(wěn)利,落地展袍,一身從容雍華姿,竟令人不敢直覷。

  英歡足履順階而下,出得車外,側(cè)眸望他一眼,正觸上他微閃灼人的目光,臉不禁一潮,僵了僵才道:“何公子請?!?p>  ·

  宅內(nèi),狄風(fēng)早已將上下一干人等交待好了,見了英歡只叫“夫人”,又命人去偏院備了兩間客寢,留給賀喜與謝明遠(yuǎn)。

  院中無花,只有一片草皮,上面嫩嫩地生了綠草,雖不比奇珍異花,可被夕陽斜著一照,長草逆葉油光翠綠,甚是清新別致。

  這宅子不算大,外面瞧著也不覺有有多華貴,可一進(jìn)來,院里廳角廊間,處處都透著股精貴之氣。

  賀喜眼睛望向英歡,見她眼睫微翹,臉色比先前在奉樂樓時(shí)還紅了二分,嬌人模樣愈盛,正微微在笑,低聲對狄風(fēng)吩咐著什么。

  她那笑容,乍然將他的心境染了一片喜,令他不由自主地跟著揚(yáng)起了嘴角。

  英歡悠悠提裙走了兩步,忽而想起了什么,腰身一轉(zhuǎn),回頭看向賀喜,仍是笑著道:“何公子,那劍,你還未開價(jià)?!?p>  賀喜不語,抬頭打量了一番這五彩琉璃廳頂,又四下看了看這府中院落,才對她道:“想在府中轉(zhuǎn)轉(zhuǎn),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英歡垂睫,不由一抿唇,唇間還殘存著淡淡酒香,那奉樂樓的醉花酒,當(dāng)真名不虛傳。

  她復(fù)又抬眼看向賀喜……那清俊的面龐,挺拔的身姿,眸中目光柔轉(zhuǎn)千懷的,看來看去,看得她胸口一燒,手不禁松了襦裙一側(cè),任那裙擺掃至地上,輕塵沾了裙上牡丹,花蕊心間均留了印子。

  她向賀喜那邊靠了一步,并未看他,只輕聲道:“何公子,同我來罷?!倍筠D(zhuǎn)身,小步朝后院走去。

  賀喜薄唇輕彎,也未多語,一撩錦袍,跟在她身后往前行去。

  這是頭一回,他走在一個(gè)女人后面。

  可竟不覺得厭惡。

  傍晚的風(fēng)揚(yáng)得大了些,擦著她臉頰而過,將她耳后黑發(fā)從發(fā)髻中刮了出來,零碎碎地落了幾根在肩上。

  賀喜眼睛望著她,看得仔仔細(xì)細(xì),她的嫩白耳珠,似墨黑發(fā),丹色面龐,還有……她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種特殊香氣,正伴著那風(fēng),悄悄地傳入他鼻間,沁了他的心神。

  他未說話,她亦不主動(dòng)開口。

  走了許久,她才側(cè)過頭,逆著映目斜陽,看了他一眼。

  沒了先前幾人在側(cè),他此時(shí)的眼光愈發(fā)滾燙,愈發(fā)肆無忌憚,愈發(fā)似那山邊火紅日頭光暈。

  灼人萬分。

  她心底淺淺吸了口氣,淡然一笑,“這般看著我,做什么?”

  他仍是不語,卻不挪開目光。

  這女人,他想帶回鄴齊去。

  不論她身家若何,他想要她。

  他這目光,英歡是懂的。

  她迎著他的目光,見他眼中亮了又黯,其間深意她隱隱明了……景歡殿中御榻之上,也曾臥過那許多男子,這般神色,她不陌生。

  只是……

  她輕笑,心口砰然一動(dòng),手指輕敲掌心。

  這男子竟不似往日所見之人,端的是勾得她心神俱動(dòng),讓她想將他帶回京去。

  不論他是何身份,她想要他。

  ※※※

  美人在側(cè),心綣思迷。

  前面十步,有涼亭一方,亭前兩株紫薇樹,挺拔蒼健,葉茂花繁,玲瓏石點(diǎn)綴其間,亭下有水緩緩流過,沿著窄細(xì)的小渠,往苑內(nèi)而去了。

  賀喜不曾想到,這小小一間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后院深處,竟還有這等良景。

  風(fēng)順著英歡敞袖開口處鉆了進(jìn)來,貼著她的小臂摩挲了一陣,將她先前殘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英歡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賀喜,這男子的來歷,她還未得機(jī)會(huì)開口問個(gè)詳細(xì)明白。

  她張嘴,卻不知從何處問起,半天才吐了一個(gè)字,“你……”

  這低低的一聲喚,才一出口,便叫那風(fēng)給吹散了。

  夜色漸起,他立在她身邊,由著那個(gè)“你”字隨風(fēng)繞了又繞,卻是不答。

  如是,平白起了曖mei之意,夜幕更蒼。

  英歡瞧著他那雙褐色眸子,一時(shí)神恍,遂抿了唇,輕輕一笑,不再開口。

  涼亭檐下懸著一把碎玉片子,隨風(fēng)相觸,有音揚(yáng)起,似樂且妙。

  心思淡飄時(shí),他已然幾步上前,大掌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響的碎玉,滅了那悠揚(yáng)之聲。

  剎那間便只剩身周冷風(fēng)獵獵。

  英歡臉上笑意斂了些,不解其意,看他一眼,道:“怎的?”上前一步,抬頭去看那碎玉。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色于鴉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英歡心口緊了一瞬,伸手想去撥開他的掌。

  未及她動(dòng),賀喜手指已然松開,順著那碎玉間的艷紅垂繩慢慢滑下,探過來,牽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指尖微涼,掌心火熱。

  英歡怔愣之間,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壓在掌中。

  干燥暖厚的掌,指間的繭摩擦著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賀喜頭稍垂了些,終于開口,聲音略顯沙啞,“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仿佛有水,冰冰涼地涌入她心底。

  她望著他,手動(dòng)了動(dòng),感到他慢慢放開了她,收回了手。

  那般微糙的觸感,仿若還留在她手中,一點(diǎn)點(diǎn)讓她燙了起來。

  不是沒有被男人碰過,亦不是沒被人如此這般撩撥過心神。

  只是……

  她彎了彎手指,指甲輕觸掌心。

  從未有過男人,似這般主動(dòng)來碰她,不經(jīng)意間便勾得她心底波瀾狂起。

  再抬眼時(shí),他已錯(cuò)開身子,往邊上邁了一步,手也背至身后,而后抬頭,仔細(xì)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微一低頭,薄唇漸彎而笑,開口道:“府上,是你當(dāng)家?”

  掌心火辣滾燙的感覺驀地回來了。

  他那笑,在夜里也一樣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卻含著絲絲冷意。

  英歡側(cè)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來擱進(jìn)手心,輕輕握起,然后才道:“府上家業(yè)甚多,家父在世時(shí)過于勞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個(gè)女兒,這千斤重的擔(dān)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賀喜聞言,不由挑了一側(cè)眉毛,沒有開口,等著她說下去。

  英歡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緊,“府上能人雖多,然十年來,我一介女流操持這諾大家業(yè)亦是不易,處處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心血終毀我手。但天下強(qiáng)者何其多也,你爭我奪,多少年來都沒個(gè)消停?!?p>  賀喜心中一動(dòng),雖知她口中所言家業(yè)與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歡徑自走入那亭間,隨意撿了一處,坐了下來,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輕輕畫了幾道。

  賀喜也跟著她走進(jìn)去,卻沒有坐下,只是低頭看著她。

  英歡手持柳枝,于地上輕劃,口中輕聲又道:“諸多強(qiáng)敵中,偏有一家與我為敵,相爭相斗近十年,其間交手?jǐn)?shù)十次,卻無一次分得出勝負(fù)來?!彼A艘幌拢ы此?,“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可曾遇過類似之事?”

  賀喜身子微震,一時(shí)間竟說不出話來,褐眸之色乍然竄黑,星點(diǎn)驟現(xiàn),定定望著她。

  她見他不語,不由翹唇,搖頭道:“今日因見何公子,心感戚落,先前胡言亂語之辭,望公子莫要見怪。”

  他瞳中淺光微蕩,一掀袍子,在她身側(cè)坐了下來,從她手中抽過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開口道:“夫人是否多年來輾轉(zhuǎn)反側(cè),總在琢磨那人的心思與行徑?是否會(huì)時(shí)常夜半夢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將其家業(yè)盡數(shù)納入掌中?是否每每聽聞那人的動(dòng)靜,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下意識(shí)地去揣測她……”

  英歡略怔,耳邊之言恰觸她心底深處長時(shí)之苦,不禁抬眼,看著他,顫唇道:“你……”

  賀喜轉(zhuǎn)過頭,看見她這神色,一勾嘴角,笑中帶了一絲自諷之意,“我同夫人一樣,也有這么一位強(qiáng)敵。十年來事事相爭不休,卻總分不出高下。夫人心中何意,我再明白不過?!?p>  夜色涼如水。

  可她心底卻遽然燃起熊熊大火,生生不熄。

  這么多年來冷面御下,縱是歡榻之上亦未對人袒露過心中之言,更遑論男子能說出她心底之話……

  不由垂睫,耳邊淌過靜夜之霧,絲絲涼沁心懷,冰透心火,只留淡淡纏情,甚為陌生。

  何曾想過,這一世,竟能遇上這么一人。

  ※※※

  兩人都沒再說話,夜色漸籠,亭下水聲汩汩,亭外紫薇樹香飄百步,風(fēng)吹落花,亭中靜且安寧。

  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宮女在一旁候著,耳邊有殿外的更漏聲,案前是無止盡的待批奏章,朱筆磨指,燈影綽綽。

  往往在未抬眼時(shí),一夜便這么沒了。

  那宮外街巷中的早市橋子,高低喚喚的小販店家叫賣聲,透過那重重宮門,仍是能傳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間,縱是偶爾在天未亮?xí)r入塌而眠,卻也時(shí)常不能安生就寢。

  如同他所言,輾轉(zhuǎn)反側(cè),夜半夢醒,每每念及千里之外的那個(gè)人,便心尖發(fā)麻,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wěn)。

  塌下江山,豈容他人窺覷,豈能敗在她手。

  英歡眼睫抬起,望向亭頂五彩斑斕的細(xì)碎花紋,夜色映著,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時(shí)的心境。

  難得有這么個(gè)夜晚,在這遠(yuǎn)離京城之地,在這僻靜后院的涼亭中,身旁,有這么一個(gè)男人。

  多少年來她都不知如何能對人說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卻有他,替她說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會(huì)對旁的男子說出的話。

  心中忽地豁然一開,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滅了些,卻又有些別的情愫緩緩漫上來,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顆心。

  可那是什么,她卻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轉(zhuǎn)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個(gè)女子,都逃不過的罷。

  縱是她,亦無法例外。

  為帝王者,欲覓知己何其難也,相知二字,向來可聞不可求。

  夜色寂寥,可她卻頭一回不覺孤單,不似往日,仿若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對那蒼茫之夜。

  賀喜默然不語,隔了良久,手中柳枝發(fā)出“啪”的一聲,擾了這漠漠靜夜。

  英歡看過去,就見那柳枝已被他折成兩段,斷口處齊齊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瞇,若是沒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這樣罷?

  便是狄風(fēng)在此,也難說是否能輕輕一折,便將樹枝斷得這般干脆齊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時(shí),那指間糙糙的繭。

  英歡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會(huì)……

  還未及細(xì)想,就聽見他開口問道:“夫人可曾想過,或許能與那強(qiáng)敵聯(lián)手?”

  突如其來的這句問話,倒叫她一時(shí)間怔住了。

  他不等她答,隨手將那斷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輕扯,笑聲低沉,自顧自又道:“這話,倒是問得多余了?!?p>  與那強(qiáng)敵聯(lián)手?

  除非他是想鄴齊脈斷他掌!

  他一闔眸,心底不由自嘲,他竟會(huì)在此時(shí)有這念頭?竟會(huì)想也不想地問出這話來?

  十年來,那女人的種種手段,他已領(lǐng)教夠了。

  與她締盟聯(lián)手,他做不到,只因他不信她,更何況,她也一定不屑與他聯(lián)手!

  正想著,忽聽英歡在他身旁輕聲道:“何公子這話問得并不多余。與他聯(lián)手,我并非未曾想過。只不過……那人,我信不過。若是信了他,只怕將來他會(huì)扭頭反噬,教我措手不及!倒不如現(xiàn)下這般,處處思慮防備著,還能安心一些?!?p>  他驀然睜眼,心底陡然燙了一下,竟未料到身側(cè)女子能說出自己心中所想,一時(shí)間莫名之情剎然涌冒,溢滿胸腔。

  她長睫微顫,抬眼看他,紅唇一側(cè)噙笑,再無多話。

  他淺吸一口氣,搭手于膝間,轉(zhuǎn)頭看了看她,“夫人所言,與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樣?!?p>  雙眸緇黑攝人,盯著她,再也不放。

  月上樹梢,銀光素灑,他看見她唇側(cè)漾起笑渦,面色愈加柔白。

  此笑瀲瀲初弄月。

  端的是打亂了他的心神,令他心頭一陣微顫。

  英歡看他嘴角漸垂,臉色微變,卻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說,她與他所想竟是一樣的……她又何嘗不是。

  月色漸濃,他臉龐上的棱棱角角松了幾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霧。

  她心中情絲一翻,輕輕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下巴微仰,輕聲喚他道:“何公子?!?p>  這夜色,這月光,這男子……這偏遠(yuǎn)之郡,難得一次拋卻帝責(zé)在后,漫漫長夜幸遇此人,便是放縱一回又何妨?

  賀喜聞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陣躁熱,挑眉望向她。

  她目光柔柔,伸過手,緩緩滑過他的袖口,沿著他長臂一路而上,最后按在他頸側(cè)。

  他看著她,未及有所反應(yīng),便見她眸子輕闔,身子朝他這邊貼過三寸,臉一偏,又笑著喚了他一聲,“何公子……”

  然后他的下唇便被她han住,溫潤暖濕的觸感剎那間傳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統(tǒng)統(tǒng)全燒著了。

  他沒想到她竟如此勾人,竟如此大膽,竟如此……不顧禮數(shù)。

  可他又何時(shí)君子過?

  她熱,他也熱。

  她痛,他也痛。

  丹唇列素齒,似金戟刀槍,無往不利,鋒刃不已。

  可眼前之人,卻比過去十年間所見諸人都要誘人;所予之吻,卻比往年往日中所享之樂都要憾人。

  心底里,那先前辨不明的感覺,仿若一瞬間清楚了些。

  可仍是不敢肯定。

  她驀地挪開唇,他亦同時(shí)松了手。

  月光絞著茫茫夜色,將兩人罩住,任心底如何思量,都似夢一場。

  一時(shí)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遠(yuǎn)處忽然冒出昏黃暈光,細(xì)看之下可辨是漸移漸近的兩盞燈籠,叫她瞬時(shí)回過神來。

  怕是狄風(fēng)久久不見她歸,遣人來尋她了。

  ※※※

  那燈籠的光,在這夜里,就似人的一雙眼睛一般,讓兩人心中均忐忑了一瞬。

  陌生之情不可辨,可卻仍知自己要什么。

  賀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緊她的手,直直起身,將她一把拉起。

  “你……”她詫異,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不開口,將她的手罩在寬寬的衣袖下,牽著她,朝亭子后面退去,大掌又厚又燙,又緊又硬,腳下步子雖快卻穩(wěn),縱是在這夜色中,在這碎石鋪就的小徑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處走去。

  英歡心頭一動(dòng),抬眼去看他的背,那般寬厚結(jié)實(shí),一身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手被他握著,雖是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心里竟無一點(diǎn)恐慌,仿佛他這霸道之舉,是多么天經(jīng)地義的一件事。

  仿佛她本來就該被他這么拉著,聽任他帶她去任何一個(gè)地方。

  英歡嘴角忽地?fù)P起,這男子,竟能讓她如此心甘。

  而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他長腿一邁,便是她小兩步的距離,她幾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英歡手心微微滲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時(shí)候,在那宮門重掩的深宮后院,在那鶯語燕笑卻無人聲的大內(nèi)藏書樓的閣樓上,她背著人,偷偷翻過的那些市井小冊。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機(jī)緣巧合間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處地方,便總背著太傅,跑去那兒偷偷看許多她平??床坏?、也不能看的書。

  書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見面便往桌下鉆,看得叫她紅了臉。

  卻是欲罷不能。

  十歲的她,頭一回懵糟糟地明白了,在這世上,男人與女人間,竟還有這樣一種關(guān)系。

  雖不甚清是何處不同,可仍知曉,那是與宮闈之中帝妃之情全然不同的新奇之事。

  記憶中,十四歲前的那段日子里,天是純澈的藍(lán),朱色宮墻高高重重,卻擋不住她的思緒,更擋不住她的心。

  不是沒有希冀過,或許將來能遇上一個(gè)如同書中一般的男子,或許也能有那么一場令人臉紅心跳的糾結(jié)之情。

  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

  那么陌生的八個(gè)字,卻讓她心生向往。

  現(xiàn)下想來,所有那些單純的、朦懂的、不知所謂何物的日子,雖是幼稚得緊,可卻最為美好。

  然十四歲那年,九天閶闔,十重宮殿,一夜之間俱是縞素。

  往日藍(lán)天一去不返,只留烏云在上,沉沉地將她的心壓了又壓。

  就那般僵然無措地走上了九崇殿,坐上了那個(gè)令千萬人敬仰又垂涎的高高鑾座。

  在大殿上,看著下面的臣子們?nèi)稻虐菪写蠖Y,聽他們高呼三聲萬歲,她的心于一剎那間轟然而亡。

  從此再無它想,再無旖念。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別,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張張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著何物,還得她去分辨,還得她去斷定。

  而她,在他們眼中,又當(dāng)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號(hào)之稱。

  便就此絕了那男女之間的溝溝壑壑。

  任是哪個(gè)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無一物,這日子最初難熬,可慢慢也就習(xí)慣了。

  本以為習(xí)慣了便是習(xí)慣了,卻不曾想,還能遇見他。

  這一遇,便將十年間深藏于心的那番念想,嘩啦啦地全部勾了出來。

  在街角遇見他,在奉樂樓與他對飲,在這宅院中同他相語。

  還有此時(shí),被他這樣拉著,頭頂是藏青蒼穹,腳下是櫻草碎石,竟將往那深黑之處行去,卻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蕩蕩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這感覺究竟……是什么。

  兀自思慮之時(shí),忽覺他在前面停了步子,下一瞬便感到他的大掌移上她的細(xì)腕,將她飛快往身側(cè)一拉。

  她這才回神,抬眼對上眼前深黯雙眸,見他薄唇彎彎,正對著她笑。

  他微微一松她的手,將她頭頂樹叉撥開來,低聲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張俏臉,險(xiǎn)些就給劃傷了?!?p>  英歡抬眼,才發(fā)現(xiàn)她先前差點(diǎn)就撞上那老樹斜伸出來的碎硬枝丫,不禁回身去望,只見遠(yuǎn)處燈籠影兒早已沒了,估計(jì)是往別處尋去了。

  賀喜向前兩步,借著月色,看清前面是間廂院,房前一間小廳,門前并無雜草,干干凈凈,想必這地方,平常也是經(jīng)常有人打掃的。

  她亦看清眼前諸景,竟沒料到他不識(shí)宅中之路,卻能將她領(lǐng)至這兒,手輕輕一合,掌心溫?zé)岬臍庀⑦€在,是他留下的。

  心下微動(dòng),此夜莫非天意如此……

  便也上前兩步,伸手將門板輕輕推開,然后轉(zhuǎn)身看著他,“這屋子……其實(shí)并不常來,里面都是些舊物罷了?!?p>  賀喜神色稍動(dòng),跟著她進(jìn)了廳間,里面漆黑,辨不出屋內(nèi)何樣。

  英歡抬手從窗邊摸過火摺子,掀蓋輕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過去,將這屋中幾處燭臺(tái)點(diǎn)明,黃暈暈的光悠悠晃了一片,他眸子一瞇,只消片刻,便適應(yīng)了這光。

  簡單的幾樣擺設(shè),墻角書格間排排書卷,倒也無甚特別的。

  他簡單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她臉上,卻見她正看著他,唇角眼中都帶笑。

  他不禁勾唇,想他一生后宮佳麗數(shù)眾,卻從未同女人做過這種事情。

  只是今夜卻控制不了心底沖動(dòng),不愿就這么放開她,才拉著她一路行了這么遠(yuǎn),來了這里。

  他微喘一口,望著她,心口霧氣彌漫,恨不能此時(shí)就將她帶回鄴齊去,從此深藏內(nèi)宮,只留他一人能碰。

  若是能日日見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只不過,他的身份,又該何時(shí)同她說明……

  英歡合了火摺子,隨手?jǐn)R在一旁,臉龐潮紅,看他道:“何公子在想什么?”

  賀喜朝她走過去,低眸淡語道:“在想你?!?p>  英歡臉色愈發(fā)紅了,這無禮露骨之言從他口中而出,卻無絲毫低褻之感,反倒讓她心頭脈脈一動(dòng)。

  轉(zhuǎn)念間,她的手又被他牽住,慢慢被他握緊。

  他寬長的袖口垂下來,冰涼的帛錦掃至她腕間,一動(dòng),便癢癢的。

  她低頭輕笑,另一只手伸過來,將他袖邊卷起來……這一卷,驀地讓她僵在了那里。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黃內(nèi)里,那黃色,不似赤金,不似緗色。

  ……卻是那般熟悉。

  英歡心底一陣?yán)溆?,抬頭再看他,就見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著她。

  賀喜大掌猛地一收,將她的手攥入掌心中,開口欲言之時(shí),忽然看見她身后墻壁上懸著一帖字。

  燭光昏光之下,那帖字筆鋒飛揚(yáng),字字似刀,張揚(yáng)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卻讓他的呼吸一瞬間緊窒,腦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欽自邰涗歸來,于殿上呈給他的那箋紙。

  那十九個(gè)字,與眼前這帖字,筆鋒竟是一模一樣!

  賀喜掌上力道更重,低頭看英歡,就見她眼中似凝了塊冰,也正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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