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大帳,巫夢寒頓時感到一種莊嚴肅穆之氣。他從未來過軍隊,原來在密防司之時,對軍隊也頗有微詞,不甚看得上眼。水兆臣雖然位高權重,在少年眼中也不過只有個屢戰(zhàn)屢敗的印象。然而一走進這軍營大帳,巫夢寒才真正感到軍隊自有其氣度,并非隨意可以看輕的。
水兆臣便負手站在大帳中央。他四十來歲年紀,中等身材,長方臉上有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嘴角微微上翹,先天帶著一股倔強的神氣。他并未著甲,只穿著一身素白的絲袍,這個打扮不像武將,倒類似處尊養(yǎng)優(yōu)的富家翁。
不過云夢上下,均喜歡這份瀟灑鎮(zhèn)定、亦文亦武的派頭。巫夢寒倒也并不感到古怪。從一進來,他就留神觀察水兆臣,只覺得對方目中充滿了自信,實在難以和“常敗將軍”的稱號聯(lián)系在一起。
“水督帥,”良久,巫夢寒才突然醒悟一般,上前給他行了一禮,道:“小子初睹督帥威儀,竟一時失禮了?!?p> 水兆臣微微一笑,道:“少年英雄,還說這虛的做什么?坐!”他自行先坐了下去,見巫夢寒若無其事的擇了把椅子坐下,點點頭又道:“聽人報知,說你修為不凡,又有投效軍隊之意,可是真的?”
巫夢寒并不答話,沉思了一會,卻問道:“我倒有個事情想問督帥,咱們云夢和那中山陸戰(zhàn),能有幾分把握?”
水兆臣愣了片刻,吐氣道:“一分把握也沒有?!?p> 巫夢寒大為吃驚,他看了水兆臣半天,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是說笑,皺眉道:“那這仗還怎么打得!照著說法,豈不是直接認輸?shù)暮???p> “那倒也未必?!彼壮紦u了搖頭,淡淡道:“中山人勞師遠征,后勤補給并不通暢。雖號稱十萬大軍,其實可戰(zhàn)者不過五萬之數(shù),其余的,都是工匠罷了。其中山人挾裹數(shù)國之力,內(nèi)部并不團結,雖可百勝,卻禁不住一敗。這是其一?!?p> “不錯,正是這個道理?!蔽讐艉剂科?,頗覺有理,問道:“那么還有其二?”
“自然還有其二。”水兆臣微笑道:“中山人膽敢如此猖狂,便欺我云夢人不擅陸戰(zhàn),心中早存了輕敵之心。云夢數(shù)戰(zhàn)數(shù)敗,更損了蘭琳城,那中山人的驕橫,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有道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是其二?!?p> 這其二也極有道理。只是其中提到了蘭琳城,讓少年心中一顫,一時沉吟不語。
水兆臣又道:“云夢以哀兵之態(tài),擊其驕橫之師,終有一勝。到時畢全功于一役,一仗便可驅逐中山,保我城邦。”他朝少年望了一眼,又道:“小兄弟以為如何?”
巫夢寒心有旁騖,并沒有太聽進去。聞言不由一怔,只是點點頭道:“水督帥所言極是?!?p> 水兆臣也不以為意,他微笑著看了少年片刻,道:“既然小兄弟也有報效家國之心,何不加入我的麾下,破軍殺敵,也是平生意快事。”
以巫夢寒的本意,自然巴不得有這么一說。然則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危機感。他用余光左右掃視,沒有看到絲毫端倪,然則這種不安的感覺如芒刺輩,卻是越來越強烈。
少年沉默片刻,突然歉然一笑道:“承蒙督帥厚愛,只是小子此刻已改了主意,還望督帥海涵。”
水兆臣先還微笑聽著,然而少年后半句一出,讓他不由錯愕,怔道:“這是為何?”
“也沒什么緣故,只是突然如此決定罷了。”不知為何,巫夢寒總覺得心頭不安,只想迅速離開此處,便站起身形,深深施了一禮道:“實在有負督帥期望,小子告辭!”
少年一面說,一面轉身朝大營外走去。水兆臣望著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種復雜的神色,突然道:“小兄弟可是姓巫吧?”
這話似晴空打了個霹靂,巫夢寒心頭大驚,倏然轉過身來。他朝前跨了一步,卻又硬生生煞住。少年竭力抑制住想要出手的沖動,只是把手掌輕攏于袖中,片刻凝神之后,才淡淡道:“不錯,督帥因何得知?”
“這事情我本不想提,只是你要走,只得這樣留你?!彼壮妓撇⒉辉谝?,慢慢道:“得知這事情,也算是機緣巧合,抑或天意如此,硬是有人找到了我這里。蘭琳城毀,于你有很大關聯(lián),可是如此罷?他們說你是別國奸細,我卻不信。遇到破不了案子,就隨便給人案個罪名,密防司這事情干得多了。”
巫夢寒怔怔地看著水兆臣,也不知這位水大督帥打得什么算盤。對密防司的這番評價也并沒有什么特別,只是出于軍方一貫的偏見,少年身在密防司時就已耳熟能詳。然而此刻,卻覺得極為入耳。
水兆臣看了少年一眼,道:“莫說是你,連我也覺得蹊蹺,這事情著實太巧。要知我退守此處,本是極為隱秘,密防司卻能找了上來?!蔽讐艉嫔蛔儯鋫涞乃南聮吡艘谎?,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水兆臣微微一笑,又道:“你且放心,便是密防司之人在這里,我也不會將你交出去。到了這大營之中,便要聽我的指派?!?p> 巫夢寒聞弦歌便知雅意,微微仰起頭,看著水兆臣道:“卻不知督帥要怎么指派?”
“你能前來投軍,足見心向云夢,從未背離?!彼壮嘉⑿Φ溃骸澳阋簧硇逓?,難道就想從此放浪天下不成?此刻兩軍交戰(zhàn),正是用人之際,你若能建立功勛,我自然也好替你說話,那么冤情昭雪,也指日可待?!?p> 這番話有理有節(jié),極是動人,換了旁人定會怦然心動。然而巫夢寒卻異常敏感,從這話中嗅到了一絲威脅的味道。他冷笑幾聲,道:“我若堅持要走,那又如何?”
水兆臣一怔,似沒想到少年會有如此的答復。他默然片刻,道:“你若堅持要走,我自然也不攔你,只是外面早有布置,怕你也走不出這個軍營?!蔽讐艉湫茁?,并不說話,只是轉身朝帳外走去。水兆臣目中陡然放出精光,沉聲道:“少年人,又何必這般倔拗?”
巫夢寒停住了腳步,并不回頭,道:“督帥既然知我,又何必多言?”說罷,徑直走出了大帳。
水兆臣并沒有動,他依舊端坐在座椅上,如同一座風雨不動的雕塑。良久,才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