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秋與悟澄走在前面，法印緊緊跟著，向著昌松郊外的方向行去。
開初的時候，西林寺諸僧，甚至包括后來的玄難與玄悟，對于他們這些少林本院最后譴來的武僧團僧眾，倒也難免還是有幾分隔閡，只是李子秋卻是對他們一視同仁，食同食，寢同寢，說說笑笑，以他在把捉人心思的水平，自然能形成一種獨特的感染力，早與這些護寺武僧打成一片，而且每逢遇上事情的時候，李子秋也總會叫上法印與他們一起參詳商議，無論什么事情對他都是從不避忌，在李子秋的帶動下面，現(xiàn)在玄難他們也再不會把這些護寺武僧當成外人。
有時候人的心境，與所處的環(huán)境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自來到這個西林寺之后，玄難與玄悟雖然干的一樣是交接達官顯貴的活計，然則卻是挺直了腰板，受盡了尊重，再加上西林寺在李子秋的規(guī)劃下面，可謂是蒸蒸日上，有著數(shù)不盡的未來可以指盼，卻是再不用去把眼神只盯在爭搶眼前那一點東西上面，是以不知不覺之間，就連玄難與玄悟這樣的人物，都自是心胸開闊了許多。
是以時至今日，法印與武僧團的那些僧人們，在李子秋主持下西林寺的諸般事務(wù)之上，也都是人人有份，共同參與，與原本的西林寺諸僧絲毫無異。
或許是出于前世的認知習慣，李子秋一直堅持覺得西林寺最大的依仗并不在于那些達官顯貴與世家門閥，而是就在這些昌松父老之間，是以雖然現(xiàn)在西林寺已經(jīng)不再需要靠這些舉動去搏取昌松父老們的信仰，然則李子秋不但將最早時候那每天晨起時分，安排僧人沿著郊區(qū)聚落敲缽報時，喚醒民眾的舉動繼續(xù)延續(xù)了下來，還在這些護寺武僧團們到來，使得寺中人手不至于那么緊張之后，還定時安排人員，到鄰近的地方，來到一些子女離散或戰(zhàn)死沙場的孤寡老人家里，幫助他們多少做一些事情。
法印跟在他們身后，低著頭，臉上卻多少還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
關(guān)于御賜少林分院的事情，終于算是塵埃落定了，這本應(yīng)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法印卻總是難以避免地想起了他來到西林寺前的那天晚上。
那還是在少林本院的時候，他踏入玄貞禪房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房間里只有一燈如豆，掩映得玄貞的臉色明暗不定。
“法印”，玄貞安靜了一會，這才緩緩開口：“老僧平日里待你如何？”
“當日若無玄貞師伯大力援手，法印七年前就已經(jīng)上了斷頭臺，又何曾能有今日？”法印微微皺眉，低頭應(yīng)道：“師伯對法印有天高地厚之恩，法印此生粉身難報?！?p> 他未出家前還是少年心性，極為好勇斗狠，曾經(jīng)當街失手誤殺了一名有背景的人物，幾已被定案秋決，也正是恰好少林寺得到了揀選重刑犯充為佛圖戶的名額，主持揀選的玄貞在一眾人犯之中獨獨挑中了他，這才使他免于一死，爾后他由佛圖戶而被頒賜度碟，成為少林寺的正式僧眾，雖說也是因為他資質(zhì)上乘，且每有突出表現(xiàn)，但也與玄貞的照拂是分不開的，是以法印這番話說將出來，確是真心誠意，絕無半點勉強。
“嗯，你是個不忘本的人”，玄貞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法?。骸懊魅沾藭r，你就要往赴西林寺了，老僧有一件事情，要囑咐于你，你千萬謹記?！?p> “唉?！备诶钭忧锷砗蟮姆ㄓ?，一想到玄貞當年的囑托，卻不由得是微微嘆了口氣。
他也不是笨人，當然明白玄貞此舉的意思，只是一晃眼已然過去四年有余，少林分院之爭，也已經(jīng)最后塵埃落定，他捫心自問，卻是還有點兒沒弄明白，自己到底算不算有負玄貞當年囑托。
西林寺是道信與少林本院派出的代表共同圈定，哪怕玄貞再為不忿，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吩咐法印做出什么直接對付西林寺的事情，只是在玄貞看來，西林寺如此迅速崛起，難免要勾結(jié)地方官府，難免要結(jié)交世家門閥，難免要做出一些欺梁霸市，惹動民怨的地方，是以他只是交代法印，一定要明察暗訪，一旦發(fā)現(xiàn)些許蛛絲馬跡，就立即尋訪真實，連著證據(jù)一起飛速傳信回少林本院，這樣玄貞自然也就有辦法上下其手，大做文章。
畢竟一所大僧院幾乎就要占據(jù)地方上一個中等門閥所據(jù)有的資源，而世家門閥經(jīng)過數(shù)代傳承，其田土財富其來有自，不易生出事端，而如西林寺這般的新晉僧院，卻是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崛起，于是在如何圈走膏腴肥沃的田土，如何尋機聚斂人力財富上面，總是會與當?shù)孛癖娚鲈S多事端，玄貞身在僧門數(shù)十年，對于這樣的事情早已看得太多太多，只以為天下僧院，難免這般，概莫能外，惟一的難處就在于法印能否尋訪得到罷了。
只是讓玄貞與法印沒有想到的是，自法印來到這西林寺之后，李子秋卻對他無論大小事務(wù)，從來未有任何避忌，但法印就這么盯緊了看著西林寺那種種令剛來到這里的他感覺得簡直有些匪夷所思的行事風格，卻是越看越是心折，越看越是佩服，越看越覺得這西林寺從里到外，確實都透著一股光風霽月。
西林寺確實結(jié)交地方官府，但卻不曾有半分阿諛權(quán)貴，反倒是那些官員上下，對著西林寺都透著一股由心而發(fā)的尊重；西林寺確實往來世家門閥，但對于這些世家門閥殊無半點諂媚之態(tài)，反倒是這些世家門閥的子弟對于西林寺，居然也都是敬如師長一般。更何況李子秋那對于普通民眾父老那種發(fā)乎于心的特殊關(guān)愛，更不是裝能夠裝得出來的。
法印原本也不是什么世家門閥的子弟，原本他也是這些窮苦民眾之中的一員，有時候看著在西林寺山門之間那些李子秋設(shè)計出來的節(jié)目影響之下，歡騰笑語的民眾，他都不自覺地會想，如果自己的家鄉(xiāng)也有著這樣的一座可以拯救人心的寺廟，自己是不是也不會這么少年就要顛沛流離，自己的父母親，是不是也能夠多活上幾年。
“唉呀，這些活菩薩們又來了啊!”
“大師，來這里先喝口水吧!”
“少年人，怎么幾天不見好象瘦了，快來家里，大娘給你留了好吃的!”
不過法印的沉思也沒能持續(xù)多久，拐進了村社，那一聲聲熱情的招呼，很快就讓他再也沒有辦法沉默下去，只能笑著，向身旁熱情的民眾們大聲地應(yīng)和著。
西林寺的這些僧眾們來這里幫忙做事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了，雖然村社里或許并不是每一戶人家都曾接受過他們的幫助，然而看到他們走近來的時候，卻還是所有在家的人都涌了出來，用最真誠的話語向他們招呼著。
沒有任何時代的民眾是真正愚昧而冷漠的，之所以會認為民眾是冷漠，只不過是因為沒有人真正關(guān)注觸碰到他們那滾燙火熱的心。一旦你向他們表現(xiàn)出哪怕僅僅是真誠的善意，都將得到他們毫無保留的最大善意的回報。
李子秋看著法印與那些民眾們笑成一片的模樣，不由得也是微微一笑。
他從來都知道法印的心思，但他從來也沒有放在心上。對于西林寺這樣一個完全出乎于本院意料之外而迅速崛起的重要分院，若是少林本院沒有派出一些耳目監(jiān)察，那才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在收服了道信，解決了他這個最不合理的存在的合理性問題之后，李子秋或者說西林寺，還真沒有什么需要避忌監(jiān)察的地方。
西林寺這么迅速地崛起，難免讓一些人原先的期待落空，也難免會招來一些人物的陰謀詭計，但以他們的識見，卻很難明白在李子秋的指引下面，西林寺能夠在如許短的時間之內(nèi)近乎奇跡般的興起，原本也就是因為李子秋依靠的從來也不是陰謀詭計，而就是比這些算計要更高一個層面的東西。
轉(zhuǎn)過了一個彎，他們看見賈老漢已經(jīng)早他一步，正蹲在地里，仔細地看著什么。
“佛尊”，他看到李子秋來到了他身邊，激動地拉著李子秋蹲了下來，張開滿是黑土的手，向李子秋展示著：“你看，你看，成功了啊，這接種成功了啊?！?p> 這時法印他們也下了地，開始忙碌了起來，有些還閑著的小伙子也跟著跳了下來，一起干起了活，那幾個孤寡的老人也跟著來到了田邊，看著他們，張著缺了牙的嘴不好意思地笑著，不知是誰唱起了首鄉(xiāng)間的民歌，曲調(diào)簡單，但卻透著一股古拙的味道，悠悠地響遍了這個田間。
李子秋也捉了把土，在賈老漢的指點下面看著，耳邊還傳來賈老漢激動的叫聲：“只要開春年景好些，明年的收成，起碼能比今年再多出三成啊!”
所有的人，在這一刻，似乎都充滿了對豐收的憧憬，充滿了心靈之上的滿足。
但李子秋的眼光，卻恰好在這個時候越過了眼前的賈老漢，落在了不遠處正急急趕來的那個婦人的身上。
笑容頓時在李子秋的臉上凝固住了，他緩緩直起了身來，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已然是面沉如水，向眼前那個臉色明顯有些慘白的長孫夫人略略點頭，喚了一聲：“夫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