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尤未亮,一彎淡月,尤自斜斜地懸在天際。
西林寺自李子秋以下的全體僧眾,卻都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在還帶著幾分冷咧的晨風之中,與即將離去的道信與弘忍依依惜別。
這兩個多月來,道信與弘忍在這西林寺中,除了傳授李子秋與慧彥武學之外,就是終日與李子秋一起談玄論道,打打機鋒,李子秋雖說與佛經(jīng)義理其實并不甚了了,然而禪門公案倒著實知曉不少,再加上宗教所針對的,事實上也就是人心深處最為幽深晦暗的角落,與現(xiàn)代心理學的研究指向頗有可相借鑒之處,是以跟道信與弘忍之間,也時常可以相互發(fā)明,每每有讓連道信都嘆為觀止的創(chuàng)見,若不是朝廷上不知因何事故,忽然發(fā)文急召道信進京往見,只怕道信與弘忍還會在這里盤桓一段時間。
至于玄難與玄悟兩人,在這段時間內(nèi)在西林寺中交接達官顯貴、富商巨賈,大是其樂融融,都向少林本院去信,以西林寺教務蒸蒸日上,他們要暫留一段幫忙打理為由,算是暫時賴在了這里。他們在少林本院之中,雖然也是終日迎來送往,但都只能是卑躬屈膝,一臉諂媚,如何能有如在西林寺這般,與這許多世家顯貴的平等往來,相互唱和吹捧,甚至于這些大人物還往往因為西林寺這個身份而在言談對于他們頗為敬重,實在讓這兩個平日看盡白眼的和尚起了幾分樂不思蜀的心思。而現(xiàn)下的西林寺里頭,慧彥出身草莽,不善與這些上層人士交往,法明在少林本院之中地位較低,卻也沒有多少與大施主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算起來倒也確實缺少了玄難與玄悟這樣的人才,尤其他們兩個現(xiàn)在對李子秋可以說是崇拜得一塌糊涂,也可以說是用得放心的人物,是以李子秋也就聽任他們留了下來。
道信與弘忍與諸僧一一揖別,少不了相互叮囑幾句,卻是到最后才來到李子秋的面前。
李子秋看著他們,忽然問了一句:“眼前四面環(huán)山,兩位僧人卻要往何處去?”
弘忍愕了一愕,立即應道:“山高不礙白云飛?!?p>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道信卻是微微一笑:“老僧何曾有什么來去?!”
三人數(shù)目相視,都是哈哈大笑,充滿了知己相得的味道。
這些時日來,他們相互之間參禪問法,道信與弘忍卻也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直指人心的說法方式,如今已然都是應接無礙。
“記得佛尊曾言,來日自當行腳天下”,弘忍向李子秋行禮,問了一句:“不知佛尊到時欲先往何處去?”
他這倒不是在參禪問法,只是他現(xiàn)在心下對于李子秋的崇敬推崇之意,實不下去對其師尊道信,是以也頗想探問李子秋是否心下已有計劃,他也好早早做些安排。
“我欲先去地獄”,李子秋看著弘忍,卻是大笑道:“我若不去地獄,又有誰來救你!”
他當然明白弘忍的意思,禪門寺院,遍布天下,若有其安排接應,自是一路順暢,只是如此一來,跟當日答應道信行走天下為眾生說法原本一般無二,卻是大違李子秋的本意,是以自然不愿回答。
弘忍聽得竦然而驚,連忙向李子秋合什頂禮。
“那老僧先行一步,就在地獄等候著佛尊”,道信卻是啞然失笑,一揮袍袖:“去休!去休!”
他攜著弘忍,灑然而去,大袖飄飄,片刻間便已然消失了蹤影。
李子秋卻還遙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久久不曾離去。他只是個心理學研究者,憑借著超越了這個時代的知識與積累,單論談吐言行,連道信與弘忍這等人物都可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但若真要窮究心性修為,他卻終歸不是及不上真正的禪宗大師,能夠做到如此灑脫隨性。
道信與弘忍兩個人,或許是他自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之后,惟一可以在他們面前不考慮身份上的安全問題,又可以傾心交流的人物了,這兩個多月來,他與道信跟弘忍之間終日談談說說,彼此都頗有幾分相交莫逆之感。
尤其是道信之于他,誠可謂是良師益友,這兩個多月來,道信非但把易筋經(jīng)上的神功傾囊相授,也不厭其煩地向他講述許多這個時代武學之上的經(jīng)驗與道理,道信在武學之上的修為,早已踏入天下頂尖好手之列,與慧彥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這些時日來他的傾心提點,對李子秋來說,收獲之大,簡直是無可估量。
遠遠的道信,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忽然駐足回首,向西林寺的方向看了一眼。
“弘忍”,他轉(zhuǎn)過頭來,忽然向弘忍說道:“看你幾次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想問我?”
“弟子是有一事不解”,弘忍看著道信,問道:“師尊怎么會想起傳授佛尊易筋經(jīng)神功的?”
“易筋經(jīng)又有什么不好么?”道信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如此足以偷天換日,易筋鍛骨的神功,正適合佛尊如此神人,再說他不是也成功修成第一層了么?”
“易筋經(jīng)當然是好”,弘忍苦笑著說道:“不過師尊,我們手上的易筋經(jīng)只有上卷,若是只修習成這半本殘卷,其中艱難困苦不說,而且只怕功效威力,還要遠比不上師尊的一行三昧心法吧?”
若是遠處的李子秋能聽到弘忍現(xiàn)在的說法,只怕會收起那對道信的滿心感激開始跳腳。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過的他,一聽到易筋經(jīng)這如雷貫耳之名,就已經(jīng)傾心不已,卻從來也沒料到這易筋經(jīng)非但對修練者的天資條件限制極嚴,而且道信手上居然還只有半本殘卷。
“萬法因緣生,佛尊能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nèi),修成易筋經(jīng)第一層心法,這本就證明了他與這門神功大有緣法”,道信搖了搖頭,說道:“再說了,我們不是知道誰的手上有這易筋神功的下半卷心法的么?”
“師尊是說”,弘忍被道信這一言點醒,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頭來,滿臉驚異之色地望向道信:“總持太師叔祖?!”
“自那日被佛尊喝破心頭執(zhí)迷之日后,這些時日來,我心頭已然隱隱可以照見許多昔時之謬”,道信遙望天際月光,長長一嘆:“總持師叔祖為求正法,坐閉死關(guān)六十余載,可是古往今來人間世哪有閉關(guān)閉出來的佛陀?”
“只是總持師叔祖修為遠在我之上,我雖心頭明白,卻是沒有辦法喚得醒她”,道信一笑,遙遙望向西林寺的方向:“或許……”
“阿彌陀佛,這門神功入手雖難,但如能習成,成就絕不在當世任何一位高人之下,這是總持太師叔祖的緣法,也是佛尊的緣法”,弘忍合什,低喧佛號,看著道信感佩地說道:“只是沒想到師尊如此老謀深算,卻是連佛尊也給算計了?!?p> “呃,也不能這么說嘛”,道信眉角飛揚,臉上露出促狹的笑意:“打救世人本是佛尊的本份,剛剛我不是跟他說好了,要在地獄里等著他的么?”
“哈哈哈哈!”師徒兩人放聲大笑,身形漸去漸遠。
“奇怪”,遠處剛剛走進西林寺大門的李子秋忽然無緣無故打了個冷戰(zhàn):“這是誰在念叨我?”
“玄難,你在少林本院不是還有幾個弟子的么?”他想著,向身后的玄難吩咐了一句:“記得明日就給他們?nèi)バ?,問下少林本院是什么反應。?p>